月色迷蒙,夜涼如水。


    今夜無風。


    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枯枝敗葉裏,踩的極輕。


    “小兮,你去哪?”


    虞夕躡手躡腳的挪動著身子,不想碰到了一截枯枝,簌簌落落,恰巧驚醒了仇天。她尷尬的回了頭,一襲烏發遮住了眼睛,淡漠的應道:“我睡不著了,出去走走。你不必管我。”


    “都這麽晚了,我陪你去吧。”仇天搖了搖頭,揉著惺忪的睡眼,又打了個哈欠,打起精神。


    “不必了。”


    “走吧,我也去。”閔誠謹仿佛從未睡著,挺起了身子,嘴角邪笑著,戲謔的瞥向了虞夕。


    唔…


    虞夕刻意避開閔誠謹洞察事實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正視。


    仇天一臉詫異,瞪著閔誠謹,問道:“誠謹,你怎麽也起來了?”說完,又打了個哈欠,挺了挺寬厚的胸膛。


    閔誠謹哭笑不得,歎道:“我壓根就沒睡。你這家夥,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的。四麵埋伏,賊子虎視眈眈,你竟也能睡的跟死豬一樣!”


    仇天撓著頭嘿嘿一笑,迎著虞夕,邊走邊喊道:“小兮,既然起來了,索性都不睡了,我們陪你一起走走吧。也免得,你獨自遇到什麽危險。”


    虞夕重重咬了咬下唇,怨恨的瞪了眼閔誠謹,輕輕點頭,默許了。


    才剛走十來丈遠近,閔誠謹忽然停了下來,沉聲喝道:“後麵有人。”仇天與他對視了一眼,微微點頭,也發現了身後的風吹草動。但見閔誠謹拔劍揮舞,淩空一躍斬落荊棘,落地之前,那荊棘叢已經七零八落,凸顯出一個綠衣女子來。


    不是別人,正是那玩弄袖珍木馬的豆蔻少女。


    “呀!你幹什麽!”伴著少女的一聲尖叫,仇天三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閔誠謹更是頭疼不已,挑起劍眉,瞪著銅鈴一般的雙眸,喝到:“小姑娘,這話該有我們來問吧?你鬼鬼祟祟的跟了那麽久,究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


    少女愣了下,死死盯著閔誠謹的赤鳳劍,眼珠子眨巴眨巴,幾乎要滾下淚來,嗔道:“我以為你們三個是好人,沒想到…”


    仇天愕然無語,與虞夕對視了一眼,又摸著自己的臉頰,輕聲道:“不是好人?小兮,我長得像壞人麽?”


    “嗯,她所指的應該是誠謹。”


    閔誠謹最厭惡女人哭哭啼啼,此時發了怒火,衝少女吼道:“說,究竟為何跟著我們?”吼完之後,瞪著少女弱不禁風的孱弱模樣,自己都覺得唐突了,尷尬的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那少女被他一吼,嚇得一怔,反而平靜了下來,輕聲道:“在客棧外麵,你們走了之後,那個拿窄刀的人,把大胖子的食指砍了下來。嗚嗚…我害怕,就跑了過來,我怕跟他們走得近了,也被砍下手指…”


    閔誠謹回想著客棧裏的情景,罵道:“一群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說罷,他抬起頭來,盯著綠衣少女,邪邪笑道:“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是壞人呢?你就不怕,我把你的手指全切下來?”


    少女後退了一步,攥緊清瘦的小手,瞪著閔誠謹,喊道:“你不會。”


    閔誠謹莞爾一笑,緣於她的信任,產生了無限的好感,笑著問道:“為何不會?”


    “因為你長得像我爹爹。”


    “…你爹多大年紀了,我才多大?我有那麽老嗎?”


    “哼哼,我爹爹一點都不老。”


    “你家在哪?”


    “什麽是家?”


    “…就是你住的地方。”


    “哦,我家在潮音洞。”


    “…你爹是觀音菩薩麽?”


    “哼,不是菩薩,是神仙。”


    “…你家在普陀落迦山?”


    “不是。”


    “那為何叫潮音洞?”


    “我爹取的名字。他說,菩薩住得,他也能住得。”


    “好狂妄…你爹是誰?”


    “我爹是神仙。”


    “大千世界,肉眼凡胎,他怎麽可能是神仙?”


    “哼!就是神仙,他說自己是臨江而立的仙人。”


    “…臨江仙?”


    “嘻嘻,連你都知道我爹啊。我說他是仙人,你還不信。”


    閔誠謹哭笑不得,盯著綠衣小姑娘沉默許久,過了會兒,口幹舌燥的問道:“……那你叫什麽名字。”


    “謝酈,嘻嘻,島上的人都喊我酈姬。”


    天道無義,造化弄人。


    傲遊天際的雄鷹,最終會疲憊落下吧。纖塵不染的白雲,最終會黯淡,含了越來越多的淚,再也飄不動,然後留在天涯一角吧?或許有一天,以劍為生、以道為命的少年,立誌高遠、仗劍天涯的頑劣少年,會終老於某地?


    如五柳先生所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可他是閔誠謹,他會麽?


    幾人隨著虞夕,緩緩走進了一處荊棘叢中。


    荊棘密布,藤蔓障眼,路徑也是越走越窄,越行越險。待走到濃葉蔽日,不見陽光的處所,曲徑通幽,恰見洞機。隻見一片簡陋的空地,上麵明顯灰暗的一塊兒寸草不生,顯然經曆了長期的篝火焚燃。高大稀疏的木樁圍成籬笆,籬笆裏空無一物,隻有兩座低墳,一間搭建簡單的木屋,岌岌可危,仿佛經不起半分風雨飄搖。


    “小兮,這是哪啊?”仇天環視著四周的蕭索,一如災厄之後的杏花村,觸景傷情,一片傷心回憶,難以言表。


    “我自幼長大的地方。”虞夕凝望著遠方,坦然而立,不悲不喜。隻是那聳動的肩膀,顫抖的聲音,昭示她抑製的悲傷,像泛濫的洪水,衝刷著堅固的堤壩。


    “你,和誰?”仇天凝視著虞夕漆黑的眼睛,聲音也緩緩顫抖起來。


    虞夕冷冷一笑,嘲諷道:“還能有誰?我和喵喵。”


    冷冰冰的笑,含著陣陣徹骨的冰寒。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悲傷像洪波巨浪一樣。沒料到,虞夕麵對的,卻是整個海洋。


    杏花村毀了的時候,他撕心裂肺的哭,痛徹心扉的喊。而虞夕,淡然,仿若無事。他以為,是她天性薄情,以為她不懂世事。


    原來,她已曾經滄海。


    仇天望著緘默不語的閔誠謹與酈姬,又看著消瘦孤寂的虞夕,突然撲了上去,緊緊的將虞夕攬住,抽噎道:“小兮,我說過,你是我弟弟,就是我一輩子的弟弟。從今以後,無論何事,我陪你麵對!”


    虞夕被他緊緊的抱著,頭腦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她心裏如小鹿跳澗一樣,撲通撲通的亂跳,不多時已滿麵紅潮。心裏什麽孤獨什麽傷感,盡都化在仇天胸口溢出濃厚的男子漢氣息裏。待仇天鬆開懷抱,才一陣酥醉,大夢初醒,又覺失落與空虛,躲過仇天清澈的眼眸,一個人踉踉蹌蹌往木屋旁走去。


    仇天微微察覺到一絲異樣,卻難以言明。倒是閔誠謹知道其中隱情,在一旁邪邪的笑了起來,聲音好不奸詐。


    忽然,一聲淒厲的風聲呼嘯而起,聲勢浩蕩的衝來。


    仇天與閔誠謹匆忙閃開,閔誠謹下意識的拉了酈姬一把。虞夕卻展眉歡笑,將手指放在略顯蒼白的櫻唇上,吹了聲口哨。山林裏猛地竄出了一隻雪白大虎,溺在虞夕消瘦的懷裏,不是那喵喵還能有誰?


    酈姬生在孤島海邊,從未見過虎豹豺狼,嚇得臉色發白,尖叫了一聲撲倒在閔誠謹懷裏。誰知喵喵通了人性,又獸性頑劣,待酈姬怯生生的扭過頭,虎目圓瞪迎了上去。直嚇得這綠衣女孩兒不省人事,倒在閔誠謹身上,昏死過去。


    閔誠謹搖了搖懷中的軟玉溫香,卻無濟於事。頓時,他臉青的如同霜打的茄子,尷尬怒恨,又無從放手。所幸仇天與虞夕正沉寂在各自的心事裏,無人奚落他。


    虞夕撫著白虎的吊睛白額,像是春波撩蕩著碧草,春雨輕潤著禾苗,柔和溫婉。


    一人一虎。


    寧而不寂,波而不瀾。


    過了會兒,白虎歡暢的伸著懶腰,恰巧看到虞夕通紅的眼角,禁不住悲鳴了一聲。這一人一獸,無限淒哀…仇天與閔誠謹麵麵相覷,那悲鳴之聲如一座磐石,重重壓在心頭。


    虞夕緩緩起身,止住了微弱的啜泣聲,娓娓道來:“我四歲被祖父帶到這裏,還不懂事。隻是依稀記得,父親本是朝中重臣,卻被奸臣謀害。後來,家中慘遭滅門,僥幸才與祖父逃過一劫。後來,大約過了兩三年,爺爺為了保護我,被野獸咬傷,不治而亡。”


    仇天麵色癡迷,喃喃道:“兩三年,那時你才六七歲吧,如何能躲過大山裏重重的險境呢…”


    虞夕一聲苦笑,繼續訴道:“後來,喵喵的母親收留了我。可笑世人,各種慈悲麵孔,到頭來,還不如鳥獸深情!我跟著喵喵顛傻的過,食瓜果,飲雨露,甚至,偶爾啖食生肉。蠻夷的語言學了不少,竟一點點疏離了漢話。後來長大了,學會了生火取火,才脫離了那最苦的日子。


    後來,一群粗野的蠻夷男子將虎穴圍得水泄不通,喵喵的母親為了保住我們,竟被他們捉走了!後來啊…嗬!”說到這兒,虞夕一聲尖銳的冷笑,咬緊牙關,冷冷道,“我偷聽到蠻子的交談。你知道麽?他們竟剝了喵喵母親的皮,掛在祭台祭奠祖先,又放出血液,分享而飲。這,便是你說的真英雄,真漢子!”


    仇天被她駁斥的啞口無聲,望著她通紅的眼眸,一陣心痛,也無力去駁斥,隻靜靜的聽她傾訴。


    可憐!


    一雙素手無人執,


    一片芳心無人識。


    一輪明月下,


    一人絮語一人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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