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的人估計永遠也不會想到被火焰灼燒是多麽痛苦。


    言白從鋪天蓋地的豔色中驚醒。他猛地從床上坐起,發現自己渾身大汗淋漓,胸口發悶,就像剛跑完一場馬拉鬆。還是午夜,窗外一片漆黑,床頭的夜光鬧鍾發出綠色熒光的秒針滴答滴答地旋轉。


    言白緩了緩神,把床頭燈打開,仔細翻看著自己的雙手——骨節分明,皮膚完好,不是夢中被燒得皮開肉綻散發烤肉糊味的樣子。他很安全,沒有被火燒;正安然無恙地躺在自家床上,不是麵對鋼鐵洪流,黑洞洞的槍口,呼嘯的槍林彈雨……


    他閉上眼,手指□□汗濕的劉海向後梳去,接連兩次夢到如此逼真的人生讓他知道事情有點不對。望了眼鬧鍾,才兩點鍾,困意再次緩緩襲來,言白半坐著掙紮片刻,最後還是扛不住洶湧的睡意,把燈關了躺下身,剛一閉眼,他就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十分深沉,連夢都沒做。之前的疲憊被一掃而空,言白最後是被鼻腔裏的瘙癢給撓醒的。他翻了個身想要避開那股癢意,然而平靜了三秒鍾後酸癢緊接著追來,他不得不打了個噴嚏睜開眼。


    一根碧綠柔軟的草正被一隻白嫩的下手舉在他眼皮子底下。言白心中一沉,抬頭望去,兩個嬌俏的蘿莉正笑嘻嘻地望著他,一個黑發灰眼,一個金發碧眼,拿著草的正是前者。


    “哥哥!你終於醒了!”黑發灰眼的小蘿莉滿臉狡黠的笑容,她穿著一身藍灰色的絲綢裙子,頭發被盤起來,尚且稚嫩的五官已經有了一絲淩厲,不難讓人想象出她長大後會是怎樣一個冷豔的美人。


    另一個小蘿莉則顯得更加圓潤可愛,大大的藍色眼睛如夏季清晨無雲的晴空,透徹幹淨,金色細密的發絲被編成兩股麻花辮垂在胸前,她穿著和那個喊言白哥哥的女孩款式相近的粉色裙子,裙角衣袖上還多了些蕾絲蝴蝶結。


    見言白一言不發麵無表情,金發碧眼的小蘿莉以為他生氣了,有些不安地拽了拽同伴的袖子。而她的的同伴顯然膽子大的多,歪著頭,舉著草,一臉就是我做的你想怎樣的無畏表情。


    言白打了個嗬欠,揉了揉應該是自己妹妹的女孩子的頭,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座小山坡的大樹下,山坡長滿綠草——就是黑法蘿莉手上拿著的那種——山坡下是兩座靠在一起的莊園,擁有連在一起的龐大花園,其中主建築為三層白色樓房的莊園前麵還有一座由草牆構成的巨型迷宮。在陽光的照耀下,迷宮中央的白色雕像似乎在閃光。


    草地如波浪掀起一層層浪潮滾動,一陣混含著花香的暖風從山坡下方吹來,言白感覺到自己的劉海被向後吹起。他回過頭,念出剛才出現在腦中的兩個名字:“瓦娜莎,米娜,你們又偷跑出來了?”


    米娜,也就是那個金發小姑娘的白皙的臉蛋上布滿紅暈,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腳踢了踢腳下的草地。


    而瓦娜莎,言白現在的妹妹,則挑起一邊眉毛,一手牽著她膽小的同伴,一手拿著草在自己臉上模仿貴婦搖扇的動作晃了晃:“明明是哥哥先跑出來的,我和米娜隻是來找你。”


    言白搖搖頭,向妹妹舉起手:“可是我不是小姑娘。”


    瓦娜莎撅起嘴,將手中的草扔掉,把柔軟的小手放進哥哥的大手裏爭辯著:“我可不認為女孩子就比男孩弱。”


    言白聳聳肩:“大人們可不這麽認為。”


    瓦娜莎和米娜同時聽見了風送過來的傭人們的呼喊:“瓦娜莎——米娜——瓦娜莎——”她哥哥沃德·伊芙斯恰到好處地彎起嘴角:“你瞧。”


    瓦娜莎撅起的嘴足以掛上一個串鑰匙了。米娜的小臉蛋也更紅,她不好意思地偷眼望著微笑的言白,拽了拽好友的牽著自己的手。


    “好吧好吧,但我會證明女孩不必男孩差的。”最後,瓦娜莎氣哼哼地說道。


    言白把兩個小姑娘送到米娜的家,那裏的傭人已經和他熟悉到不稱呼他為伊芙斯少爺,而是直接喊他沃德。“瓦娜莎,米娜你們又偷跑出去了!幸好沃德把你們送回來,不然大家要急死!”


    如此熟稔的口吻,原因在於他們兩家世代交好,直到他們這一輩,正好都有一兒一女,四個孩子從小就在一起玩耍。其中言白最大,現在15歲,其次是米娜的哥哥,皮特14歲,而兩個小姑娘同齡,都是10歲。尤其是這兩個女孩子,關係好的幾乎和親姐妹沒有區別。言白的記憶告訴他,開始是他母親時不時抱著瓦娜莎去米娜家拜訪,後來等瓦娜莎大一點自己能走了,就自己通過兩家花園中間的小鐵門,來找米娜玩,久而久之,言白也和他妹妹一樣,有了兩個家。而且他們都更喜歡後來者。


    言白從成人思維分析,覺得這是因為他和瓦娜莎的父母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比起信仰自由,父親還是探險家的米娜家,他們自己的家庭更加嚴肅。對於孩子們來說,到底是喜歡一個開放自由的家庭,還是一個永遠要飯前祈禱,睡前祈禱保持禮儀的刻板家庭是個根本不用考慮的選擇題。


    被妹妹拉著往三層的白色洋房走去,言白回頭隔著重重花園中的樹木花草看見自家房子的尖頂。從兩家的建築就能看出它們之間的差別。米娜家的房子是白色的洛可可式,到處都是圓潤的弧線和貝殼紋樣的石膏雕刻,其裝飾紋樣都是追求自由的、不對稱的、富有動感的精巧風格。而他和瓦娜莎的家則是更偏向哥特風格,灰色的牆壁,黑色的高聳尖塔狀屋頂,連許多窗戶都采用繪有聖經故事的彩色玻璃,這在孩子們眼中就是壓抑的代名詞。


    “沃德!你來了,快來,快看看我新做標本!”皮特·馬爾科姆從標本室裏走出來,迎接三個人的到來。由於馬爾科姆先生是探險家的緣故——他時不時會從全球各地帶回各種各樣的動物屍體——米娜家不僅有專門的動物標本室,連四個孩子也對製作標本的程序爛熟於心。言白的記憶裏,他妹妹也熱愛製作標本,她最喜歡做那些凶猛的捕食者,老鷹,山貓,灰狼……她把鏡子碎片放在標本的眼睛裏,這樣讓它們看上去亦如活著時的凶狠模樣。而米娜和他哥哥則更偏好溫順的食草動物。


    言白覺得從這裏就能看出他妹妹是多麽富有攻擊性的一個小女孩,並不是說她有多壞,而是她從本性上來說就更像她手下的那些捕食者。米娜和皮特則性格溫順,少了些棱角。


    至於言白自己?他什麽都擅長,無論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的,什麽動物屍體到他手下,都會恢複成它們生前的樣子,甚至更加富有動感。曾經有女仆在打掃時,被言白做的禿鷲標本給嚇到。由於這項工作對他毫無困難可言,他從10歲起就不再製作標本。


    現在皮特正將自己做出的雪兔標本自豪地展示給言白看:“你瞧!怎麽樣?”


    皮特是個瘦弱的14歲金發少年,他臉上有些雀斑,劉海齊整,襯衫褲子永遠整潔如新,領子袖口永遠不會亂。一雙藍色的眼睛在睫毛下蒲扇著,那是雙姑娘溫柔多情的眼睛。


    “不錯。”言白將手放在雪兔標本的背上,輕輕撫摸過那些柔軟的白色皮毛,“真的很棒,皮特。”


    淡淡的紅暈浮現在皮特的兩頰上,他和他妹妹一樣容易臉紅。就像他們同樣容易害羞。血緣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讓相差了四歲的少男少女神態如此想象。


    “我覺得我做的更好。”瓦娜莎的聲音從標本室盡頭傳來。


    言白沿著長長的工作台——上麵布滿各種做標本的工具和已經做好的標本——走到桌子盡頭,那裏一頭美洲角雕正張開雙翼,雙爪前伸,一副正在捕食的樣子。這隻角雕的翼展足有一米五,頭部和頸部是淡灰色,有兩個鮮明的羽冠,共同豎起組成光盤裝的臉龐,一雙灰色的眼睛閃閃發光。毫無疑問,瓦娜莎又在這種美洲最大最凶猛的猛禽眼裏加了鏡片。


    它的創造者正緩緩用白皙的小手撫摸過那些排列整齊,濃密粗壯的羽毛:“看呐,它真美。”


    言白注視著角雕的眼睛,覺得有個靈魂正在這隻死去動物的體內注視著他。他聽見米娜和皮特同時在他身邊輕輕倒吸一口冷氣——不知道是驚歎還是害怕,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你總喜歡做這種動物。”言白抬頭望了眼標本室東方的角落裏,那裏是專門陳列瓦娜莎作品的地方,清一色都是神態凶狠栩栩如生的捕食者。他心底有隱隱的擔憂,為妹妹這種偏好所情不自禁產生的憂慮:“為什麽不像米娜和皮特一樣做些小動物呢?”


    瓦娜莎對言白這種擔憂毫無所覺,她不過是個剛過了10歲生日的小姑娘,整天考慮的事情不過是梳妝打扮和看書刺繡,一點也沒考慮過其他什麽,在她看來這不過是每個人的嗜好不同,她就是不喜歡那些看上去一捏就死的弱小動物,她就是為這些猛獸著迷:“不嘛,哥哥,我就喜歡它們。”


    瓦娜莎牽著言白的襯衫衣角輕晃著身子向他撒嬌,這讓後者隻好將自己的擔憂按捺下去,輕歎一口氣揉了揉妹妹的頭:“好吧,隨你。”


    “呀!”瓦娜莎驚呼一聲,打開言白的手不滿地抱怨著,“頭發都要被你弄散了!回去媽媽又要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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