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年之前,洪水剛從大地上退去,瘟疫肆虐,人類瘦弱得如同骷髏。一名披著破爛鬥篷的男人踏過幹涸的河床,走向不知名的方向。


    比起那些病人,他很健壯,甚至比普通人更健康。在這樣的年頭,這樣的人通常不會被視為凡人,而他的確也不是凡人。


    “你要到哪兒去?年輕人。”河床邊坐著位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低著頭說。


    男子停下來,看向男孩。“我要去米克特蘭特庫特利的國度。”


    “去那兒幹什麽?那是死人去的地方。”


    “為了使人不死,我必須去那裏。”


    “不死?不死有什麽好?”


    “我的妹妹快要死了,醫神也治不好,隻有求助死神才能讓她活命。”


    “人總是要死的,何必呢?”


    “可她是我最心愛的妹妹,哪怕讓她多活一天也好。”


    “多活一天、多活兩天,與現在就死有什麽區別呢?”


    男孩抬起頭,麵色青紫,嘴唇發烏,眼圈也是黑色的。如果不是他仍在活動,恐怕會認為他早已是具死屍了吧!“任何生命終有盡頭,唯獨我永生不死。好好看看我是誰吧!年輕人。”男孩說。


    年輕人極驚訝,趕忙跪下行禮,“我沒認出來是您,永生的米克特蘭特庫特利。請原諒我的無禮。”


    “沒什麽無禮不無禮的。”男孩說,“許多神從我身邊走過時,都沒能認出我。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故意忽視死亡的存在,而當他們認出我時,又表現得十分害怕。你向我乞求生命對嗎?向死神乞求生命,你真是找錯對象了,年輕人。”


    “請答應我的請求,任何代價我都願意付出。”年輕人乞求說。


    “任何代價嗎?”死神想了想,“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打個賭吧!”


    年輕人伏首傾聽他的指示。


    “我就賭,有沒有人甘願為你的妹妹獻出生命。除了你自己,如果有人願意為她去死,我便認輸。你覺得怎麽樣?”死神露出得意笑容,“不過你輸定了。人都是願意活,而不願意死的。”


    年輕人回到家中,非常抑鬱。妹妹躺在病床上,意識快要消失了。他到哪兒去找一個甘願為妹妹犧牲生命的人呢?


    母親見到他痛苦,幾番追問下,問出了原由。之後,母親什麽也沒說,拿出家中僅剩的糧食,為他做了頓好吃的,催促他明天離開村子。他是神選戰士,應該回到神的身邊去了,妹妹的病是她的命,誰也逆轉不了。


    但是,就在這天夜晚,母親在房中悄悄自盡。年輕人直到第二天醒來才發現,他撲倒在母親身旁,仰天痛哭。死神出現在他麵前,母親是為妹妹而死的,他服輸了。依照約定,死神帶走了糾纏妹妹的疾病。作為第一個贏了死神的人,死神送了他一件特別禮物――不老不死的身軀。


    這副身體使年輕人成為人或神爭相羨慕的對象,人們漸漸地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是給他取了與死神之名相近的綽號――“米克特蘭”。


    妹妹雖然恢複了健康,但隨著歲月流逝,她的年華逐漸老去,由少女變為少婦,人老珠黃,皺紋與銀發爬上她昔日美麗的臉龐。而年輕人依舊還是“年輕人”,他握著妹妹的手,看著滿臉皺紋的她走向自然的消亡,如同看著清泉從指縫中流走,這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挽回的規律。


    任何生命終有盡頭,這是死神常說的話。生命總會逝去,執著地去挽留,到頭來還是逃不過注定的結局。


    任何生命終有盡頭。活一天、活一年、活十年的區別在哪裏?


    任何生命終有盡頭……終有盡頭……


    米克特蘭站在荒涼的山丘上,距離他出生到現在,少說已有數千年了。他目睹過無數國家或城邦的興衰,見證過綠洲變成沙漠,島嶼沉入海底,世間的滄海桑田在他眼中不過是生命的小插曲,過眼雲煙而已。到最後都是要毀滅的,人類也好,其它生物也好,有誰能不死呢?


    對麵山穀的狼嚎叫得很厲害,米克特蘭感覺到那裏有神選戰士,所以他飛了過去。


    倪雲杉已退到了絕壁,她坐在地上,荒木休枕著她的腿,已經死了。狼群圍著他們,卻不敢攻擊,米克特蘭的出現使它們更加害怕。


    “你可以輕易驅散它們,為什麽不做呢?”米克特蘭問。


    少女抬頭望著懸浮空中的陌生人,警惕地問:“你是誰?”


    米克特蘭一時不知該怎樣介紹自己,想了想說:“我們其實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你們給我起的名字叫小空。”


    少女眼中浮出驚訝,但這絲光彩很快暗淡下去。“早該想到的,小空那樣的鳥怎麽可能是隻麻雀?小空,你為什麽在這兒?占輝大人呢?瓦蓮金娜呢?他們成功了?”


    以前的倪雲杉是個狂妄極端的少女,她這樣平靜地說話是很少有的。米克特蘭回答,“占輝殿下已經死了。瓦蓮金娜也是。”


    倪雲杉眼中的神采再次暗淡了幾分,自語說:“都死了嗎?荒木君也一樣……沒有死在神手裏,沒有死在強勁的對手手裏……”


    “驅退狼群,或者飛離它們,對你來說很容易。已經結束了,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米克特蘭說。


    “如果我驅退它們,它們隻有死。”倪雲杉撫摸著荒木休的額頭說。額頭上的窟窿已經不出血了,但血腥味引來了更多饑餓的野獸。


    米克特蘭迷惑了,“你能毫不留情地殺死人類,卻不忍心殺死狼?”


    “它們是我的朋友。”倪雲杉說,“人類是我的敵人。我和荒木君立誌消滅人類,可到最後仍被人類害了。人類真是又卑劣又無恥,卻怎麽也無法消滅幹淨的生物。我們終究還是輸了……”


    “不,沒有。這場戰爭沒有輸贏,到最後都隻有毀滅。說實話,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畫蛇添足。人類作為一種生物,無論多麽強大,終逃不過自然律法,滅絕是一切物種的歸宿。強大的生物死亡了,新物種才會欣欣向榮地生長。死亡是為了新生,新生命又會以死亡祭獻更新的生命,自然界就是這樣循環,百萬年、千萬年、上億年不變。”


    “是嗎?我能看到嗎?人類的滅亡。”


    “你被複仇迷住了雙眼,當然見不到。在你眼中,人類永遠都是不滅的,因為他們已成為你生存的標靶。自從火場逃生時起,你就把他們想得既肮髒又擁有極強的生命力。如果你能放棄仇恨,好好活下去,會見到那一天的;否則你永遠認為他們殺不幹淨。”


    “可惜,那一天不是由我創造的,對嗎?那是自然規律。”倪雲杉發出淡淡一笑,“我既做不了人類的創造者,也做不了他們的毀滅者。反而是我做的一切,被人類的一顆小小子彈毀滅了。難道因為仇人總是要死的,就放棄複仇了嗎?如果放棄複仇,我的生命又還有什麽意義呢?”


    “這是你自己需要解開的問題。”米克特蘭看著她,多看了幾眼,“再見。我們可能永遠不會再見了。”他緩緩轉身,漸漸升高。米克特蘭再沒往回看,他隻聽見狼群叫得很厲害,然後隨著他的遠飛,而逐漸沒有聲音。


    ……


    他望著占輝蒼白的沒有血色的,如冰一般的屍身,想起了對倪雲杉說的話。他對她談到了自然規律,萬事萬物總有消失的時候,新舊更替,循環不息。然而從沒有誰見過哪一種死去的生物再活過來。


    米克特蘭沒有掩埋屍體的打算。這一次,他多麽希望自然能破一次例,哪怕妹妹去逝時也未曾這樣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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