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盛五年,五月初一。


    長安城的春意被染上了巨大的哀傷。全城百姓掛上白布,街道肅清,整齊的站滿了身穿紅黑袍子的金吾衛,一直延綿到皇宮。這仗勢是自古從未有過的,單葉庭單匹領軍進城,麵上滿滿都是惋惜。


    按照禮數,柳卿雲的棺木先是送到了皇宮,皇帝昭告天下,追封柳卿雲為秦王。棺木由八人抬著,在太和殿繞一圈,撒白紙上黃香,祭天地。待到送回將軍府時,已是傍晚。霞光給原本就厚重的棺木染上了一層金霜,蘇凡煙立在府門口宛如一株傲梅,一動不動的望著人馬由遠而近。


    單葉庭下馬對蘇凡煙抱拳道:“柳夫人。”


    蘇凡煙眸子裏的寒光一閃而過,頷首道:“有勞王爺,門庭喪氣,妾身就不請王爺進府了。”單葉庭不疑有他,隻命人抬了棺木進正廳靈堂,便告辭了。


    全府上下皆披麻戴孝,祿笙抖著手打開棺木。剛瞧見裏頭那身熟悉的銀鎧,就嚎啕大哭起來。北疆到此路途遙遠,何仲守準了皇命將柳卿雲的屍首火化,此時棺木中隻有一壇骨灰和衣冠塚。


    蘇凡煙就在邊兒上,使勁了全身力氣推開棺木。望著那身衣物良久,金絲甲山上還帶著幹涸的血跡。她緩緩伸出手,懸在衣物的上空,怎麽也落不下去。小蓮喚了一聲主子,兩行清淚終是在此時決堤,手落在冰冷的銀鎧上漸漸緊握。


    衛琳琅從外而來,見蘇凡煙這副模樣,大聲道:“她沒死。”


    蘇凡煙猛然轉身看著她,衛琳琅也是眼中帶淚,決然道:“你信她真的就這麽死了麽?我不信。”


    “這銀鎧,這金蟬絲甲,還有這麵具,麒麟槍,都不會有錯,這是她的貼身物件。”蘇凡煙說著,淚更是凶狠,聲聲戚戚,“我也不信,可如何不信?”


    衛琳琅望了靈堂牌位一眼,轉身離去。淩芝追到門口,喊道:“師姐,誒,師姐……”見人已然遠去,便轉頭對蘇凡煙道:“夫人莫要怪罪,師姐她……”


    蘇凡煙桀然一笑,道:“我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呢。我不怪她,不怪任何人。”淩芝怔了一下,原來蘇凡煙什麽都知道。師姐愛慕師兄,霍紅顏與師兄愛恨不清的糾纏,原來她都知道。


    “可知道又有何用?我隻望她平安,如今這點她都做不到。”蘇凡煙對著靈位說道,接著笑的淚水流淌,“你果真沒臉回來見我。”


    夜裏,小蓮正在勸蘇凡煙好歹吃上一口東西,守靈得守上七日。皇帝大恩宣下,要將柳卿雲納為外姓王爺,且葬的皇陵旁。蘇文謙傍晚來了一趟,見女兒如此也不知怎開口勸慰,隻囑咐了小蓮好生照顧。


    衛琳琅直到夜裏也不見歸,蕭尹遣了人出去尋,衛琳琅沒尋回來,單柔清倒是不請自來了。即便著了妝,也蓋不住她那雙紅腫的雙眼。蘇凡煙望著她,心道,活著的時候便也罷了,死了還徒傷了這麽多女子的心。


    此刻單柔清該是尊稱蘇凡煙一聲夫人,可介於兩人的交情她隻喚道:“煙兒。”


    “長公主。”蘇凡煙落落施了禮。見她定定的望著靈堂,便帶著她瞻仰了一下衣冠塚,末了兩人就去了後院。


    “煙兒受苦了。”單柔清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善解人意。


    蘇凡煙看著這個原本要與她一同嫁入柳家的女子,想著當初若真是那般,此刻是不是能與自己分擔一些?她搖了搖頭,澀笑道:“承蒙長公主還來探望,這份惦記煙兒心裏省得了。”


    “哪兒的話。”單柔清眼眶一酸,險些落淚,蘇凡煙哭出來她倒是更放心,這副不哭不鬧的模樣看了便叫人心疼。這樣一個女子,以後該何去何從?


    “等過些時日,你陪我去趟龍馬寺罷。”


    蘇凡煙知她是好意,可下意識的還是拒絕。自打聽了柳卿雲的噩耗之後,她幾乎整日惶惶度日,甚至對此生產生了懷疑和動搖。靈機子那日樸算的批言還在腦中不停的旋轉,如若沒有來世,為何這一世都不肯安生?恍然回想當初,靈機子讓她嫁進將軍府,不過是圖個自在,兩人都是女子,想要自由不過一紙休書而已。究竟是什麽時候變了味兒?柳卿雲的生死竟讓自己覺得想要了此殘生?


    “煙兒?”單柔清見她晃神,拍了拍她的手道。


    蘇凡煙勉強扯起一個笑容,道:“長公主好意……”話還未完,就見祿笙一路小跑了過來,得了準許後,走到蘇凡煙身側,瞅了長公主兩眼。蘇凡煙道:“何事,說罷。”


    祿笙應了一聲,這才無顧忌的道:“主子,琳琅姑娘和小姑娘連夜出城了。”


    “什麽?”蘇凡煙扭頭看他,“往何處去?”


    祿笙苦著臉道:“咱府裏的人沒追上,先生說看那方向,估摸著是往疆州而去。”疆州,那不正是爺……


    回想起今日衛琳琅在靈堂上說過的話,蘇凡煙一下站了起來,對單柔清道:“今夜怠慢長公主了,改日再請長公主一敘。”


    蘇凡煙麵上雖無表露,但眸子裏盡是焦急之色。單柔清見此也不在停留,領著柔月便告辭了。送了客走,蘇凡煙正要去尋蕭尹,就見一個身影風風火火的衝進了將軍府的大門,連管事柳常青都攔不住。


    待那人離的近了一看,竟是一臉疲倦的皇甫太軒。一雙眸子卻閃著精芒,與蘇凡煙作了禮,便徑直往靈堂而去。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位王爺腳還未踏進靈堂,淚已先流。蘇凡煙打發了柳常青,隻靜靜候在一旁。


    看皇甫太軒這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便知該是一得了消息,就馬不停蹄的往這邊趕過來的。待他哭了好一陣,皇甫太軒抹了淚,問道:“琳琅姑娘可是一同從北疆回來的?”


    “正是。”蘇凡煙不知他為何如此一問。


    “琳琅姑娘現下在何處?”皇甫太軒又問。


    “王爺可是想知道詳情?”蘇凡煙反問,見皇甫太軒搖頭,便也不隱瞞,把方才祿笙告知的消息一並說與了他聽。


    哪知皇甫太軒毫不遲疑,抬腳就要走。蘇凡煙趕忙攔著他:“你去作何?她們這會兒該是走出十裏地了。”


    皇甫太軒眸子一沉,道:“琳琅姑娘既是去疆州,那卿雲兄定是沒死,此刻他若需要有人相助,我現在不去更待何時?”


    蘇凡煙一愣,不可置信的問道:“你為何相信她?”皇甫太軒知道蘇凡煙口中的那個她是指衛琳琅,忽的一笑:“我為何不信她?”說罷,越過蘇凡煙,朝門外一吼,“給本王換一匹最快的馬!”


    蘇凡煙愣愣的望著皇甫太軒匆忙而來,又匆忙而去,心下不禁問道,究竟是我心已死,還是他們太過於執著。是我不曾信過她,還是他們太相信她?蘇凡煙似是一下失了魂,嚇的小蓮趕忙攙了她到屋裏休息。


    與蘇凡煙同樣的,還有另有一個人。她回到了傾顏宮,回到了最為熟悉卻也最冷漠的地方。霍紅顏沒有去將軍府,她不想去,也不敢去。她怕再次看到那副衣冠塚,也怕看見柳卿雲的名諱刻在毫無聲息的木牌上。


    天下是什麽?在她霍紅顏眼中天下不過是一句妄言,而在天下之中,她霍紅顏不過是一隻螻蟻。她恨透這天下人,恨透這皇權,隻是遇上柳卿雲之後,她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恨著天下,所以也恨著柳卿雲,還是恨著柳卿雲,所以恨著這天下。若是平常人家,是否就沒有這些坎坷?喜歡便能說出來,愛慕便能去觸碰。


    可這人死了,不論她信不信親眼所見,柳卿雲就是死了。所以她才回到了這個傾顏宮,因她而逃出牢籠,卻也因她而回來。


    柳卿雲,你可曾記得,我說過要奪來這天下。你不在,就沒人能阻我了。霍紅顏緩緩脫下衣物,道:“我要沐浴。”


    傾顏宮,是皇帝特意挑選了一批宮人送過來的。除了素瑾,幾乎都是皇帝的人。宮人們似也知道這個女人在皇帝心中地位,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不敢有分毫的差錯。


    沐浴完畢,霍紅顏遣了素瑾去乾坤宮請皇上來。素瑾看的分明,霍紅顏的眸子比以前還要寒上幾分,可那笑容卻愈發的妖豔。她不敢說,也不敢問。去乾坤宮請了皇帝過來,關上門,就領著眾宮人默默退了下去。


    皇帝對霍紅顏幾乎有求必應,宮人們有所猜測,不外乎是內疚。可這流言蜚語正當柳卿雲忌日,皇帝便也不好發作。來時還沉了幾分心思,誰知,霍紅顏一襲薄絲紅衫,看的皇帝當即便愣在了原地。


    “皇上為何又送我回這傾顏宮,如今我可是郡主的身份,皇上不怕叫人落了口舌。”霍紅顏正色道,舉止也是規矩,卻不經意間帶著蠱惑人心的嫵媚。


    單於喉間上下鼓動,盯著她死死不放,道:“紅娘……”


    霍紅顏微微一皺眉,接著端起酒盞遞到單於麵前,笑道:“我還是喜歡聽皇上喚我的名諱。”


    單於神色動容,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紅顏,朕知道有愧於你。你可知道朕為何如此厚賞柳卿雲,因為他把你帶回了朕的身邊,這一次,朕絕不會再放手了。”


    霍紅顏微微一笑,走到單於身後,伸手攬住他的肩頭,在他耳邊嗬氣如蘭:“皇上不怕人言可畏麽?”


    單於麵色微紅,怒道:“朕是皇帝,誰敢!”


    紅衣從肩頭滑落,帶著霍紅顏撩動人心的話語:“今夜皇上就在臣妾這睡下罷。”心已荒蕪,留著這身為誰愛惜?不過是具皮囊,行屍走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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