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打交道的時候,邢銘曾經問過:


    “大願超渡,佛門四百八十宗。為何大師隻帶了四百七十八個?”


    清塵摸摸自己光亮的禿頭:“貧僧也是一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邢銘也是微愕。


    “還差著一個?”


    清塵歎息:“南海地下,還有一個。”


    邢銘多精明個人,秒懂。


    然後驚呆:“死獄?”


    清塵雙手合十:“清塵不敢言師之過。”


    殘劍皺眉:“死獄之人,我多查過。冤枉者著實不多。”


    清塵搖頭:“不關善惡。”


    “大願超渡,須得自願獻身,受此災厄,他能肯?”


    “若他信佛,他會肯的。”


    ……


    不知名的金光普照大地,穿過夯實的沙礫,刺破死獄的永夜。


    楊夕正抱著八歧大蛇的尾巴,長出滿身翠綠綠的藤條,跟它死磕。


    漫天靈絲掛扣在斷龍閘的邊角,柔韌藤條切入八歧的鱗片,楊夕咬緊了牙關,拖住這個龐然巨物。


    也是她運氣好,八歧太大,半截子杵到甬道裏頭,不能回頭給她一口。偏偏這芥子石的甬道吸收一切力量。八歧被纏得惱火,原地不停翻滾,把楊夕碾得吐血一遍又一遍。可她骨頭硬,不折也不斷。


    楊夕眼前金光一閃,心道,神怪果然不一樣,一彈指的時間都眼冒金星了。


    “和尚!”楊夕聲嘶力竭的回頭叫幫手,卻被驚得瞪大了眼。


    喜羅漢本在力所能及的逮著周邊小怪,一個一個狠揍。


    金光普照時,他騎在一隻四眼豬身上,手中禪杖直接頂到四眼豬的腦門。丈首白光刺得小怪腦漿迸裂,糊了他一身一臉。


    金光乍落,喜羅漢忽從豬身上站起來,怔怔的站著,望著發光東北方。


    “他們在叫我……”


    楊夕又被八歧輪碾了一道,疼得嘶嘶抽氣:“和尚?”


    喜羅漢抬頭,看看被饕餮捏住半死不活的邪法師;又回身,看看八歧身下馬上就要被碾得全死的楊夕。


    喜羅漢知道,若他不回應,外麵還有四百七十九個白死的。


    四百七十九道金光落下,在他身邊匯成凝實的光點。每一點都是一個刻板的禿頭。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腦漿,苦笑著道:“這是綁架啊……”


    楊夕被他模樣驚住,認識這麽久知道這是個好人,卻從沒見他這麽像一個正經人。“和尚……”


    其實決定做得並不難。


    喜羅漢單足而立,一手虛托,做出個他臥室裏供奉的歡喜佛的法相。隻是少了被拖得人,手裏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得了,若她真的還在,難道你還舍得她跟你一塊兒?


    隻怕連自己這副臭皮囊,都舍不得了。


    死獄下透出的金光,在粗糙的芥子石牆壁上打出極硬的光影,乍明乍暗。


    喜羅漢半闔雙眸。明明滅滅如觀音垂眸,虛虛晃晃又似金剛怒目。


    他對佛祖祈願:


    “感謝我佛,賜我這般結果。弟子生平,唯有兩個心願:一是師門複位正宗,一是與她生死同穴。”


    微笑著頷首:“如此,就都實現了。”


    眉心一點金芒,破紫府而出。四百八十道佛門羅漢法身,終於全部歸位神格,佛光普照,刺破九霄。


    仙靈宮掌門方沉魚,盈盈立在雲頭,抬手遮住一點點隆起的幹癟眼眶:“佛?”


    昆侖戰部首座邢銘,趴在自家師兄的背上,僵硬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信……”


    四百八十道金光法相,忽然同時開口:


    “何為而所願?”


    如洪鍾大呂,重重扣在所有修士的心口。


    忽然,空中降下道道紫雷,地下升起熊熊業火,淒風苦雨交加大作。


    方圓百裏,劫雲翻滾,烏雲壓城。


    南海戰場上空,竟顯出一副群體渡劫的征兆。


    千裏之外,陸百川震驚回首,瞳孔驟縮成一個黑色的針尖:“大願超渡……”


    ……


    何為爾所願?


    釋少陽看見,海生明月,萬裏無波。


    同歸於盡的昆侖夫妻至死握著兩手。


    玉樹臨風的丈夫,靠在妻子的胸口,回光返照:


    “師妹,莫哭,是我咎由自取。隻願下輩子不再投生半路入門的釘子,和你一樣昆侖出生,昆侖長大。再不會幹這樣傻事,讓你在師門和我之間,這樣為難……”


    溫婉動人的妻子,捂著丈夫心頭汩汩的血洞,淚水流了慘白的滿麵:


    “若有真有來生,隻願不再入這仙道,我隻做你深宅後院的女眷,妻也好,妾也好,哪怕是個丫頭也好。生死富貴皆由你,你做什麽……我都陪你到老。”


    丈夫的眼中的光芒漸弱:“孟婆湯不要喝啊……投胎以後,要記得我啊。”


    妻子靈力枯竭,潮生潮落間已是滿頭華發:“好,我記得,我死都會記得。”


    釋少陽木然的,跪到地上。


    一點都不好。


    他們把彼此記得清楚,可哪個記得了我……


    閉上雙眼,強忍住把麵前男女一劍全部劈了的衝動。釋少陽淡淡的說:“真是討厭啊,心魔。”


    “看,這才是你。暴力,浮躁,經不得半點挑撥和誘惑……”穿著昆侖弟子常服的小孩子,唇紅齒白的衝著他笑。


    “你呀,從來都不是個好人,所有的義薄雲天、聰明乖巧,都是裝的。”


    那是昆侖君子劍五六歲的樣子,窩在白允浪的腳邊上,看師父笨手笨腳給自己的褲子打補丁。


    白允浪手笨得令人發指,補丁打在褲子外麵,十根指頭戳得全是洞洞。


    二師叔邢銘實在看不下去,接手過來,三兩下就縫好了。


    釋小陽眼睛閃亮亮的,就又纏上了邢銘。


    心魔幻化出的孩子,牽著邢銘的衣角,妖異的回頭:


    “看吧,你根本沒有原則。誰對你好,你就跟著誰跑了。”


    高勝寒總是用看叛徒餘孽的眼光看著自己,所以自己跟他從來也不親近。


    釋少陽漠然的看著,任手骨捏得嘎嘎作響:“我沒有。”


    那心魔還在說:


    “你根本不是君子劍。你隻是啊……缺愛罷了。”


    釋少陽:“我從沒想過,要做什麽君子劍。”


    我隻是,想要師父認可我。


    隻認可我……


    戰部的校場上,邢銘手把手的指點雲想遊劍術。


    “你底子厚,天賦也好,不用這麽拚死拚活的。昨兒個是不是又沒睡?”


    “麻將?麻將是你祖宗麽!下次缺錢跟我講……”


    書院峰的石凳上,白允浪戳著楊夕的包包頭訓她。


    “你個驢貨!又給老子惹事,跟你說多少遍不許把人打到重傷,卸胳膊卸腿的修起來忒貴!”


    “胡說!還有人敢欺負你?整座昆侖山上就你最熊,都快欺負到師父頭上了!”


    師徒之間的日常,流動著粗糙的溫情,暖得熏人。


    釋少陽卻狼狽的低下頭,想要笑一下,奈何臉皮不聽使喚。


    心裏嫉妒得幾乎要發了瘋。


    心魔貼在他耳邊哄誘:“是不是好想……殺了他們!”


    “我沒有!”釋少陽脫口而出。而後猛然醒悟,自己剛才與戰部吉祥物的那隻老貓,被踩中了尾巴的時候,多麽相似。


    他咬了咬牙關,“我……不會的。”


    “你會。”心魔意味深長的接口,貼在他身後往耳朵裏吹風:“你呀,可憐~為了那點愛,你什麽都幹得出來……”


    “閉嘴!”釋少陽猛的祭出靈劍,如玉劍骨在空中完成一轉,門板大的闊劍劈向心魔。


    “啊——!”


    心魔憑空在麵前消失,淩厲的劍氣劈中了後麵的楊夕。


    釋少陽驀然醒悟。


    又來了……


    釋少陽顫抖著雙手,接住倒下的“楊夕”。


    滿手血腥,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師妹……”


    “楊夕”睜開眼,上下半身間隻有一線肉皮連著,危險的一笑:


    “小師兄,你是怕我跟你搶師傅,才急著要把我嫁出去麽?”


    釋少陽疲憊的閉上眼,終於不再開口。


    “砍了我吧,你瞧?我是你的心魔呐,砍了我你就不必再受心魔之苦了。”


    不用騙我了。若真是砍了你,便順了你的意,走火入魔,怕是哪一日我真在現實裏砍了小師妹,還以為是夢呢。


    “哈!虛偽!你敢把自己的心魔告訴你師妹,告訴你師父麽?”


    我不敢……


    釋少陽麵如金紙,抖如篩糠,七竅之中各有一道血線流下來。


    忽然空中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釋少陽渾身一震,猛的睜開眼睛。


    慣常到了這個時候,都是天邊響起一聲:“天地不仁……”然後他就會陷在別人都有爹娘兄妹,自己卻孑然一身的死穴中掙紮。


    這是什麽?


    為什麽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慈悲的佛陀?


    “何為爾所願?”佛陀一聲喧號,如醍醐之灌頂。


    “我願……我願愛我之人長存世間,我愛之人心想事成。”


    “我願磨光棱角成為他們期望的樣子,我願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獨自忍痛。隻要是他們的期望,假裝也好,瞞騙也罷,刀山火海趟過去,釋少陽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如果前方是粉身碎骨的烈焰深山,如果盡頭是魑魅橫行的阿鼻地獄。釋少陽願一個人走下去……


    “讓他們呆在幹淨美好的地方……展宏圖、成心願、命長久,盡歡顏。


    “盡管踩在釋少陽的累累白骨上,坐享其成,永遠天真。


    腦海中依次略過愁眉不展的邢銘,憨頭憨腦的楊夕,白發皓首的花紹棠,甚至穿過一隻誇誇其談的景中秀……


    最終,定格在白允浪牽著他手,第一次走在昆侖山的棧道上,唇角含笑的樣子。


    釋少陽麵對佛陀而跪,虔誠叩首:


    “願用一生無邊苦,換心中人一瞬歡顏。”


    “阿彌陀佛!”佛號再次響起,釋少陽聽見佛陀悲憫的微笑:“赤子心誠,助爾成聖。”


    心魔幻境忽然寸寸碎裂,紛紛成灰。


    釋少陽睜眼,隻見麵前鋪天蓋的怪潮,欲要越過自己,去追逐遠處更多鮮美血食。


    心頭從未有過的輕鬆。


    好像束縛著手腳的桎梏忽然卸去,輕快得忍不住仰天長嘯。


    “呱——”一隻血紅雙眼的昏鴉被嘯聲震下來,砸了釋少陽一臉。


    釋少陽:“……”


    原來那輕快並不是感覺,他驀然發現自己竟然在心魔中一再突破,進階到了通竅境。


    二十歲的通竅修士,縱觀昆侖山曆史,也是少有的驚才絕豔。


    這個二.逼青年用萬分之一彈指的時間翹了一下尾巴——師父更要為我自豪啦y(≧▽≦)y


    而後恢複了啟動了有為青年的模式。


    緩緩抬起頭來,手扶巨劍,對著看不到盡頭的海怪長龍,猙獰一笑:“來吧,讓你們見識見識,昆侖瞬神的能耐。小爺陪你們這幫孫子,戰到地老天荒!”


    ……


    何為爾所願?


    聞人無罪看見,緊閉的山門,狼藉的行禮。


    用過的所有東西,連碗筷都被人一起丟出來,骨碌碌沿著山道溜下去,消失不見。


    場麵被弄得有些難看。


    聞人無罪怔住。


    這是哪裏?我還活著?


    我不是該在死獄裏跟怪獸拚命麽?我不是準備好為了此生唯一的知己古先生,從容赴死麽?


    麵前的山道如此熟悉,他甚至清晰記得每一級石階上的紋路。


    眼前的山門卻如此陌生,因為最後一次告別它的時候,自己還是總角的年紀。


    舉起軟白的手掌,那上麵還沒有俗世掙紮磨礪出的老繭,也並無血腥殺戮中留下的傷痕。聞人無罪闔起手掌,掌心裏,還沒有欺師滅祖被釘在刑架上,留下難看的圓洞。


    十五歲,他的第一個師門。


    真正傷了他的心。


    “師父,師父,那張靈符真的不是我偷的!”他曾經跪在門前苦苦哀求,涕淚橫流,卑微如狗,


    十年勤懇,沒能換得一句申辯的機會。五年師徒,不曾積攢出半點憐憫的情分。


    暴曬、絕食,他不死心的跪在山門,前幾乎把自己活活折磨死。


    師兄終於惡意的在他耳邊開口:“傻子,師父根本就沒丟靈符。隻是掌門的兒子終於到了拜師的年紀,你得把入室弟子的位置騰出來,咱們整個小竹峰都跟著沾光……”


    聞人無罪輕笑,摩挲著光潔的掌心。


    幾乎要忘了,銅皮鐵骨,蛇蠍心腸的“背叛者聞人”,也曾是個天真幼稚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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