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青梅莊,才知何為世外桃源。慳臾抬手擋在額前,被指間濾過的陽光絲絲縷縷的映照在那雙漆墨的眸子裏,映出一望無際的水天山色,波光瀲灩。


    “外麵的百花穀和萬梅林擋住了穀內的景色,所以至今無人知曉其實穀內自成一方天地。”天菁像是小孩子學有所成向家長炫耀一樣指著梅花盡處,白牆赤瓦後的那片波光粼粼。“這一片湖水深淺正好,所以大家就把房子都建在湖上了。”


    湖水清澈見底,此時入冬,湖麵也未曾凍結,隻是不見荷葉叢叢。


    慳臾知道,天青天菁的性子最喜自然,就算可以利用陣法之力扭轉一地一時的四季變化,也是不會做的。他也一樣,揮退了莊中仆從,天青走在前麵。“我先去準備下飯菜,早飯匆匆吃了幾口,這會兒也該餓了。”


    根本就是饞蟲犯了……天菁犯了翻白眼,揮揮手,拉著慳臾的衣袖向另一邊的湖上回廊走去。“去吧去吧,我帶大哥去看看月大哥他們。”


    天菁拉著他,指著林間水上高雅氣派的房屋,又指著外麵梅林間的幾棟小小木屋對慳臾介紹道。


    “建造這裏的原因就是為了避世。最開始隻有我們幾個人住,我和哥哥不常回來,最開始就建了兩個屋子。後來我和哥哥年紀大了,這才又建了一棟。我行走中原,有時候救了人,但他們又不想再入江湖,幹脆就在這裏住了下來。”天菁笑眯眯的指著不遠處坐在湖邊石台上垂釣的黃衣人們,“在這裏居住的,除了那些避世的,被抓住的,就是一些隱世門派派出曆練的弟子。青梅莊裏沒什麽規矩,大家都喜歡有一個安靜的地方當做休息之所,所以從未出過什麽衝突。”


    “青梅莊裏有很多可以直接去往外界的山間小道,所以幾乎沒人見過有人從大門出去。青梅莊在江湖上名聲之所以那麽神秘,其實也是大家覺得沒什麽可說的才沒有說出去。真正覺得青梅莊神秘的隻有初出江湖的菜鳥而已。”


    青梅莊敞開大門歡迎天下江湖人,友人遍天下。一路行來,可見服裝各異的人士靜靜來去,遠遠的四圍山壁上傳來間或斷續的笛聲。


    不得不說青梅莊的設計十分的幹淨,大氣,又不失陽春白雪的高深雅意。


    湖上回廊一眼望去,隻得紅白。曲曲折折若是走遍隻怕也有十裏之長,地麵欄杆多取深山白石,鋪就漢白玉磚,欄杆廊簷具為紅木,與這滿穀的白雪紅梅相應,欲亂人眼。


    那人便跪坐在長廊盡出的亭台裏。


    第一眼,慳臾就覺得,如果沒有太子長琴,他那樣一直待在榣山,或許現在他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銀發鋪地束以高冠,一身青衣廣袖離世超脫而蕭索滿身。一個背影就令人不由屏息斂氣,心中安寧。


    縱然還未看到那人的麵容,慳臾也覺得沒有必要了。這樣的卓然風華,就已超脫了世俗的美醜,因為他的心是美的,是純淨的,帶著上善若水的道家之境,於人世而登仙。


    “月孤影見過前輩。”


    語速輕緩,聲音柔和如梵唱,不驚飛鳥。


    慳臾抬眼看去,入目的是一張平凡而不凡的麵容,平凡是說他的容貌再普通不過,最多可說是清雋。若說不凡,那便是他眉宇間的祥和平靜,看透世情的溫暖。


    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始至終都閉著眼睛。細碎的劉海兒在他的眼簾上灑下細碎的陰影,更使他透出一種柔美。這種柔美絲毫不影響他的男子氣,反倒讓他多了一份人氣。


    “閉目而暝,可觀一世光明?”


    ‘望、聞、問、切’乃是中醫四診的必備功課,慳臾這個半吊子醫生修為最高的就在於‘望’。這個‘望’與長琴和天菁的不同,慳臾看人氣相是因為他能看穿一個人的身體氣血,何處病患一見可知。他在這個男人的眼睛裏看見了毒,非常難纏,非常陰狠的毒。這個毒恐怕是在男人很小的時候就被人施下的,很難想象什麽人會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毒手。


    “我心光明。”


    男人唇角輕揚,淺笑晏晏。


    “……果然有趣。”慳臾笑了。這個人的有趣程度明顯超過了他的預期,“你和我的一個朋友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可是你肩上的那位?”男人抬手遙指,指的正是慳臾肩上閉目休息的白貂。


    慳臾長琴同時睜眼,目光淩厲。隨即慳臾的目光率先平靜下來,幽幽歎息。


    “眼不見,而心愈明。以水為鏡,可觀人世……可惜了。”


    “我雙眼雖然看不見,但是我還記得這世間的美好色彩,夢中也可遠望萬裏風光。有何可惜?”男人輕笑,隻是氣息有些不穩,低頭握拳輕咳起來。


    天菁臉色一變,左右四顧,“這麽長時間了,刑大哥呢?”


    二人向來如光影日月,形影不離。怎麽可能他們在這裏說了半天也不見另外一人的身影?


    “咳咳……不溯,已有三日未歸。隻是你們都不讓我去看,所以,我也不知他現在何處。”


    月孤影起身攏袖,本該是最為心焦的人卻是最為平靜,好像在說一件早已知曉注定要到來的事情。


    他也確實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和天菁一樣。


    “當然不會讓你看!你每開心眼以水為媒望斷前塵,言盡後世,你眼上的毒便入骨一分,你解毒的希望就渺茫一分。不論是作為醫者還是友人,我都不希望你再動用那種力量。”


    天菁一字一句的說著,每當她認真的時候,那樣的神色語氣便沒有一個人會再將她視之豆蔻,青碧的眼睛裏是一種冷冽的像是天山冰雪一樣的光。


    “……罷了,我多半也想得到的,能讓刑大哥都回不來的人和地,也隻有那一處。如今已過三日,最多今日明日便該有消息了。”


    “阿菁總是這般通透。”月孤影上前,抬手輕撫天菁發頂,一舉一動風采卓然。“可惜,又要多事了……”


    果然,白衣繡紅梅的侍從腳踏碧波落於麵前。


    “小姐,莊主,揚州城內墨跡山莊送來喜帖。”


    “喜帖?”慳臾挑眉,看著天菁接過喜帖,麵色越來越陰沉。


    “……紅衣教聖女霏畫兒與刑不溯於七月八日大婚,恭請青梅莊莊主蒞臨……那個女人就不能消停些嗎?!”


    眼看天菁就要爆發,慳臾將那張大紅燙金的帖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仔細看了看,遞給月孤影,那上麵的字都是以針線繡上去的,縱使不能視物也是能夠看的。


    天菁看了眼還半跪在地的侍從,語氣努力壓抑著心頭火氣。


    “還有何事?”


    “回小姐,送帖子的人說要一個回複,不知……”


    “讓他們去死!本小姐不用等到七月,現在就去屠了她霏畫兒滿門!!!——”


    ……


    “長琴,這一定是我睜眼的方式不對……”


    “唉……”


    兩人都覺得自己的教育太失敗了……


    “天菁莫急,既然對方以禮相邀,不循禮數倒是我們的不對了。”月孤影微笑對侍從,“你去回了他們吧,大喜之日,我月某必定登門拜訪。”


    “是。”


    “自古情字最傷人,果真不假。”慳臾注意到月孤影微顫的蒼白手指,心中感歎,“果然江湖永遠離不了情仇。”


    月孤影苦笑,“確實如此。”


    “究竟怎麽回事?”慳臾不太喜歡挖人辛秘,他八卦但是不八婆。“若是不好說,就不用說了,需要幫忙的就說一聲。這些年也多虧你照顧著他們兩個,若有所需,義不容辭。”


    “……並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情。”月孤影麵色越發蒼白,似乎整個人都要消逝一般,手指一遍又一遍的撫過喜帖上的字跡。“這件事,誰都沒有錯。”


    二十三年前,月孤影不過六歲,本來他應是平凡的在那個寒風呼嘯白雪覆蓋的村莊活過一生的時光,可是他的那雙眼所看到的命運,將他一手推進了不複的深淵。


    村莊裏多是親屬,月姓是村中大姓,月家人每過幾十年就會有一個能夠看見未來的人。通過火,通過水,通過草木,通過百花……通過千奇百怪方式看見常人的前塵過往,人生盡處。這樣的能力給月家帶來了巨大的利益,這一代的護國法師便是月孤影的族叔月秋承。


    但是這樣逆天的能力有些人可以一生擁有,有些人則會在未知的某一日突然失去這個能力。月秋承就失去了這個能力,但是數十年的權勢富貴,讓他不願輕易放棄。摒棄了所有的人性,他將月孤影的所有直係血親一夜屠戮殆盡,鮮血沁透了月孤影的白狐皮襖,流進他的眼中,為了保證月孤影的能力不被外物所迷,月秋承殘忍地用劇毒將他的眼睛毒瞎,再也不能張開。


    月孤影的童年完全是在皇城天守閣的孤樓中度過的,除了他自己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奴才,小樓裏沒有任何人。月孤影二十歲那年,熬不過被關了數年練功的師妹霏畫兒哀求,帶著霏畫兒夜探皇城的刑不溯躍進了孤立在百花庭院中的高閣……那是一切的開始。


    二人初出江湖俠義心腸,便將月孤影帶出了天守閣,一起遊覽天下風光。一路上刑不溯對於月孤影的灑脫十分欣賞,對於他不可視物的不便也細心照料。


    日久生情……多半如此。


    對於霏畫兒還隻是兄妹之情,未來得及變化的感情,尚在幼苗之中就已枯萎。在刑不溯看來,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人會像月孤影一般溫柔而堅韌,脫俗而平凡。二人心生情誼,知道世人不能容忍這種感情,決定在遊覽天下風光後離世隱居。可惜……有一種女人的感情太過純粹,純粹到了非愛即恨的地步。霏畫兒一人回到紅衣教,以聖女名義對二人下了紅衣絕殺令。


    二人一路逃亡,最終在黃山附近遭遇埋伏身受重傷,天可憐見,遇到了第一次偷偷出門的雲家兄妹,從此隱居青梅莊中,再不踏足江湖。


    “我與不溯從未有負過畫兒的情誼,隻不過是生不逢時,未遇其人罷了。”月孤影悵然。


    “佛說人生七苦。然,人身而如此,七苦即人生。於苦難中歡樂,亦可於苦難中悲傷。眾生皆如此則無可比。”


    慳臾將白貂捧在手中,歎息,又抱入懷中。


    “人世間最苦者,求不得……”


    “渴望而不及,天長日久,唯有求不得。苦痛加身,日久則為沉屙。沉屙激發,那便是要比時間任何凶狠毒藥都要來的纏綿徹骨,繾綣難去……心中沉屙,無異於膿瘡,為人難得看出,但確實久病纏身無法可脫。對於那名女子來講你們的事情就是她心頭的膿瘡,這一次,隻怕已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月孤影點點頭,“確實如此。隻是紅衣教勢力過大,青梅莊是要留給阿青阿菁的。這一次,就我一個人去吧。”


    “月大哥不必憂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青梅莊所有人都會是你的後盾。”雲天菁語氣斬釘截鐵。


    ——她從來不是一個喜歡遇事臨時抱佛腳的人,看一步,走三步,她永遠都比別人算得多。這一點上她和長琴非常像,所以他們最談得來。在遇到他們的時候她就知道必定會有這樣的一天,所以她建立了青梅莊,為的,就是這一日的到來。


    她笑道。“我和哥哥還有大哥,是在江湖之外的江湖人,我們不可能一輩子都糾纏在這局中的。所以這青梅莊,還是要月大哥和刑大哥繼續幫我們看著呢。”


    月孤影憑欄遠望,沒人知道他心中所見之景,隻看他伸出手接下一片梅花,回首輕笑。


    “如此,便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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