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亨德爾曼先生,希望您能盡快返回巴達維亞,向貴公司上層匯報我們這邊的情況。糧食方麵,我們是敞開采購的,這一點不要有任何疑義,為此我們可以簽署為期三年的供貨合同,價格方麵也盡量做到雙方都能滿意。”膠州城內,梁向儉、廖逍遙二人代表登萊開拓隊,向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商務代表亨德爾曼說道。


    亨德爾曼已經在膠州待了一段時日了,對如今東岸人對糧食的渴求程度非常了解,他清楚地知道這其中的巨大利潤,明白對於改善東印度公司的利潤結構非常關鍵,因此他本人對此是持讚成態度的,更別提亨德爾曼一直是東印度公司內部新貿易體係的鼓吹者之一了。


    而所謂的新貿易體係,其實是相對於舊的歐洲中心主義——該主義將歐洲市場視為主要利潤來源,目前仍然是東印度公司的主流貿易思想——而提出的。新貿易體係的核心思想是以東方及印度洋貿易為核心,說白了其實就是亞洲貿易為核心,這在四十年前一度達到了鼎盛,當時設在波斯、印度、東印度群島、台灣、日本等地的商站每年給東印度公司提供了大量的利潤。尤其是台灣商站,最多時提供了公司超過三分之一的利潤來源,給東印度公司在遠東的貿易提供了充足的現金流。


    在那個新貿易體係的黃金年代,東非的象牙、皮革、黃金、犀牛角等商品,被大量輸送到西亞、印度乃至中國;西亞的牲畜、馬匹、幹果、毛毯被輸入到印度;印度的日用品、紡織品、香水、寶石被輸入到東印度群島;東印度群島的香料、檀香、龍涎香等特產被輸入到中國;最後,中國(包括台灣)的茶葉、絲綢、瓷器、蔗糖被輸入到西亞、東印度群島。甚至於,他們還開發了一些短途貿易,比如中國和日本之間的貿易、比如越南和日本之間的錢幣貿易、比如東印度群島和緬甸、泰國等地的糧食貿易等等。


    以上這些貿易規模頗為不小,且多在亞洲內部之間進行貿易,與歐洲無幹,卻為東印度公司獲得了大量的利潤。更妙的是,這些貿易很多時候都無需動用東印度公司的大船,而隻需要動用他們那數量龐大的近海小船(多為公司雇傭的馬來水手操縱),這無疑是極為關鍵的,因為無需投資太多,卻能獲得大筆利潤,還能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隻不過,後來隨著英國海上勢力在阿拉伯海和印度的崛起,以及東岸人在西印度洋一帶的擴張,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新貿易體係”遭受了嚴重的挫折,在圖萊爾、霍爾木茲、亞丁等地的商站陸續關閉後,印度洋的貿易除了波斯之外幾乎陷入了停滯狀態,讓人好不神傷。


    更有甚者,在十多年前,隨著東岸人在印度洋擴張的加劇,荷蘭人在西亞僅有的商業據點波斯也丟掉了,因為當地的生絲大部分被東岸人買走,蔗糖市場同樣被產自新華夏島的蔗糖給貢獻,荷蘭人的台灣蔗糖被徹底逐出了市場,目前隻能靠一些香料貿易苟延殘喘著,悲劇得很,基本沒什麽浪花翻了。


    這種在貿易和殖民上的挫折,促使東印度公司內部迅速轉變了政策重點,即他們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開拓、殖民東印度群島上麵,對其他地方則開始了一定程度的收縮,除了一些戰略要點如馬六甲、錫蘭等地之外。這種政策的轉變令東印度公司內部“新貿易體係派”的影響力大減,一幹積極分子也是偃旗息鼓,比如亨德爾曼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後來給他們帶來轉機的還是曾經搶去他們在西印度洋影響力的東岸人,這幫繞過新荷蘭殖民東方的家夥們,在寧波府一帶掌握了大片出產茶葉和生絲的土地,並在東方大陸戰火紛飛,貿易一度為之斷絕的當口,堅持向外輸出上述兩種商品,賺了個盆滿缽滿,當然也從某種程度上挽救了東印度公司的日本貿易。不然的話,你以為他們的台灣銀行能夠那麽容易在熱蘭遮港建立商站麽?


    現在,隨著東岸人在寧波一帶統治的日益穩固,荷蘭東印度公司即便已經可以從福建鄭氏、兩廣一帶收購部分生絲、瓷器、蔗糖和茶葉,但仍然習慣每年到寧波來掃貨,由此可見這種貿易的穩固。即便是最近幾年寧波大舉“毀桑改糧”,生絲、茶葉出口量銳減,荷蘭人仍然不遠萬裏跑來貿易,因為糧食這種大宗貿易又開始興盛了起來,給東印度公司帶去了大筆的利潤,更何況,東岸人後來又將產自北方(據說是東印度公司的弗林斯曾經探索過的地方……)高級毛皮、鯨魚製品、煙台的葡萄酒加入了貿易之中,這進一步加深了雙方之間的貿易聯係,使得“新貿易體係”派在東印度公司內的話語權再度攀升。


    甚至於,到了後來,一些激進的人士都開始堂而皇之地討論是否斷絕與清國的貿易,以免被東岸人發現後影響目前兩國在寧波的貿易了。隻不過他們的這些“腦殘”言論沒被其他尚很清醒的委員們所接受,總督閣下更是對此嗤之以鼻,畢竟與清國的貿易也是大為有利可圖的,隻需派遣一些軍人教導他們新式的戰法、派遣一些工匠教他們如何製造歐洲流行的火槍與大炮、派遣一些工程師教導他們修築要塞,就可以獲得大量生絲、茶葉等特產作為報酬,這簡直是一本萬利的事情,東印度公司同樣是不會放棄的,“新貿易體係”派中的有識之士當然也不會放棄!


    好吧,話題扯遠了。在渡過了幾年糧食貿易撐起來的美好時光後,荷蘭東印度公司當然想繼續維持這種貿易,因此他們才派出了亨德爾曼這麽一位級別不算低的商務代表,跟隨四艘運糧船一起抵達膠州港,與東岸人商討一下,看看還沒有別的貿易合作的可能。畢竟,現在東岸人是南洋稻穀、台灣蔗糖、東印度香料在遠東地區的最大買主,同時也是荷蘭東印度公司最主要的毛皮供貨商(他們已經失去了新尼德蘭,自然也失去了當地的印第安貿易網絡),其額外提供的鯨魚製品同樣給東印度公司帶來了一定的利潤(雖然鯨油這種東西不太適合帶回荷蘭銷售),因此加深聯係還是很有必要的。


    而亨德爾曼在抵達膠州後,發現上帝是如此地垂愛荷蘭人,以至於讓他們又逮著了一個發財的機會。是的,沒錯,那就是發生在中國大陸上的超大型地震,這使得地方上的農業生產遭受了嚴重的破壞,東岸人未雨綢繆之下,基本確定了繼續采購大批糧食的意向,這令亨德爾曼非常滿足,東印度公司的美好時光又將來臨,而他本人的荷包同樣會變得更鼓,真是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讚美上帝!


    不過,在談論完了貿易這個令人愉快的話題後,東岸人也提出了一些尖銳的疑問——或者質問才更準確——比如他們那個來自北方的軍事長官就詰問道:“我們發現,清國步兵編製中出現了大量的火槍兵,就其型製看來是流行於十多年前的蘇爾式火繩槍。我們分不清這到底是歐洲淘汰下來的舊槍還是請國人自己打製的新槍,但我們傾向於後者,因為我們同樣發現了很多嶄新的步槍,從投降於我們的清國陸軍步兵中發現的。亨德爾曼先生,作為東印度公司的代表,您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嗎?清國人——到底是怎麽得到這種技術的!”


    “這一定是英國人的錯!”亨德爾曼聞言後脫口而出,隨後可能發現自己的態度有些過於激動了,這才紅著臉解釋道:“正如您所知,自從與貴國簽訂了斷絕與清國貿易的協議後,我們已經嚴格約束了旗下的商人,警告他們不要攜帶武器前往清國港口進行貿易。而且我們確信,這種警告非常有用——嗯,至少在大多數時候是管用的(這個時候亨德爾曼想起了被東岸海軍在長江口扣下的荷蘭走私船,於是連忙改口……)——不會對貴國的利益造成損害。反觀英國東印度公司旗下的商人,都是些一門心思想要鑽營進東方貿易的利欲熏心之徒,他們通常在澳門的葡萄牙人那裏落腳,然後伺機與明國、清國商人進行貿易,這種貿易規模相當不小,我相信貴國一定看到過‘廣東公爵’李成棟閣下軍隊裏的火炮部隊吧?那可都是一水的產自伯明翰的陸軍野戰炮,數量很多,威力也不錯,這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究竟是誰在破壞大陸的軍事平衡……”


    梁向儉、廖逍遙二人對翻譯轉述過來的話不置可否。他們當然清楚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人一直在中國沿海進行著投機鑽營,特別是在東岸人的海珠島商站設立,開始試圖控製南海左近的貿易之後,大量英國商船如同盲流一樣在中國沿海四處碰運氣。隻要有人肯跟他們貿易,無論你是南明政權、廣東政權還是事實上割據福建的鄭氏家族,都是他們合作的對象,以至於大量遊離於東岸體係之外的武器(甚至還有鑄造、造船、製槍的匠師)流入到了各個政權之中,對東岸人多年來一直努力維持的軍事平衡政策是一個巨大的破壞。


    不過,英國人、葡萄牙人在中國沿海進行走私貿易,你荷蘭人就這麽純潔無辜、堅決遵守協議了嗎?對於這一點,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相信,說別人唯利是圖、利欲熏心,你荷蘭商人才更貼切吧?尤其是東岸海軍曾經截獲過荷蘭與清國之間的走私商船的情況下,你讓梁、廖二人如何相信你?自己催眠自己嗎?


    要不是考慮到荷蘭東印度公司是東岸人在遠東最重要的貿易夥伴,很多事情要仰仗他們的話,東岸人早就直接翻臉了,哪用像現在這樣還和他們虛與委蛇?不過,雖然要仰仗荷蘭人,但必要的警告也是必不可少的,蓋因他們的走私貿易已經漸漸觸碰到了東岸人的底線,清國軍隊火器配備比例的大幅度提高、戰法的慢慢革新,都將使得東岸軍隊的優勢逐漸變小,這對登萊、寧波兩大開拓隊來說簡直是致命的!而鄭氏搜羅造船工匠、鑄炮人才的舉動同樣令人警惕(當然這個可能怪不到荷蘭人頭上,他們還沒這麽傻),再這麽任其發展下去,東岸人以後在遠東怎麽混?想想就知道,當你麵對滿清或大順幾萬火槍兵壓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將變得極為艱難,所以必須將這種苗頭扼殺在搖籃之中!


    接下來二人又輪番上陣,直將亨德爾曼問得啞口無言,這才趁勝收兵,表示接下來他們將加強在中國海域的巡邏,希望荷蘭人切勿自誤。而在這一切之後,雙方才又坐在了一起,簽訂了幾份意向協議書,基本上都是關於糧食采購貿易、金融貸款協議以及生絲茶葉的貿易意向之類的東西。


    協議簽訂完畢後,亨德爾曼就基本沒什麽事了,在遣人出去采購一些商品之後,他就在膠州城內外四處溜達了起來。地震至今已經一兩個月了,但從各地湧入膠州城的難民仍然很多,亨德爾曼無法得出一個準確的數字,但他覺得數字比起當年西班牙人在南尼德蘭推行宗教迫害政策後從烈日、布魯塞爾等地湧入聯合省的人要多得多,真是不幸啊,這大片被上帝所遺棄的世界,總是被災難所籠罩著。


    9月25日,在地震滿兩個月的時候,大批船隻從外海送回了大量難民。亨德爾曼不知道這些人從哪裏來的,但直覺告訴他也許是從海對岸的海州地區送來的,那裏有一個隱蔽的良港,東印度公司的商船曾經在那兒與清國進行過貿易——武器換生絲、茶葉——這令亨德爾曼愈發感覺到東岸人可能真的瘋了,弄這麽多人過來,養得起嗎?同時他也是第一次懷疑,貸款給東岸人買糧,是不是真的靠譜?要知道,東岸人僅僅是在名義上將寧波地區若幹年的生絲、茶葉產出作為抵押的,這並不十分保險。


    但是也沒辦法了,現在歐洲局勢不太平,東印度公司在英荷戰爭中損失巨大,現在又麵臨著股東們提出的巨額分紅的壓力,不從別處找補點利潤那是不可能了,因此隻能硬著頭皮和東岸人繼續合作下去了,畢竟他們的信譽一向不錯,至今還沒有賴賬的記錄。不過說起歐洲不太平的局勢,也不知道如今那裏怎樣了,已經離開阿姆斯特丹21個月之久的亨德爾曼不禁遐思了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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