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2年3月29日,中雨。


    稅務署派來的馬車輕盈地停在東方賓館門口,一名內務部警察禮貌地請朝鮮東行使趙初彥及其隨員登上了馬車,並一人發給了一套橡膠雨鞋。


    財政部大樓內施工時做得不是很好,場地積水嚴重,因此下雨天總需要人穿雨鞋。幸好如今東岸手頭掌握著兩大橡膠來源——分別是新華夏島的橡膠種植園產出及從葡屬巴西進口的部分——硫化橡膠技術又日益成熟,因此諸如雨衣、雨鞋、實心輪胎、枕頭及各類容器之類的橡膠製品產量很大,目前已經成為了一個不容忽視的產業,凸顯了其巨大的經濟意義,由此也可見橡膠確實是一種非常優良的材料。


    趙初彥等人打量著手裏的這種價值不菲的橡膠雨鞋,頗有些感慨。在朝鮮王國,下雨泥濘的時候,也隻有兩班貴族可以穿著密密縫製的皮靴走路,像中人或平民,卻隻有穿著草鞋了,即便有皮鞋也舍不得穿,因為價格並不便宜。


    但在這東國,橡膠這種他第一次聽說的材料卻給人民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雖說其價格還略微有些高,導致民間蓑衣、油布雨衣什麽的仍然很有市場,但應用已經較為廣泛了,至少軍隊、公差已經大規模應用,聽說他們還在擴大橡膠種植園麵積,這日後在更大範圍內推廣,應該跑不了了。


    財政部大樓很快就到了。在門口警衛那裏檢查完畢了證件之後,馬車繼續前進,並停在了一處寬敞的廣場上,然後一行人下車步行,前往稅務署所在的位置。趙初彥一邊走一邊觀察,這個所謂的財政部應當就是戶部了,分別行使征課和支度的隻能,朝鮮王國也有,並不稀奇。隻是,他們這個大樓看起來比較氣派,漢陽城的那座是大有不如的,這是兩國國力真實的差距,想到這裏,趙初彥就有些感歎。不過隨即他又猛然一個激靈,曾子嚐曰三省己身,才能警醒心目,不被外物所惑,打從來到東國人的地盤上,自己感歎的次數是不是多了點?


    趙初彥對自己的這種現狀有些疑惑,也有些惶恐。對於自己的日常語言中越來越多地夾雜了東國人的詞匯更是惴惴不安,自己是不是已經背離了大道了,開始越來越多的按照東國人的思維模式思考問題——阿且,思維模式又是東國人的詞匯——假以時日,自己是不是也會慢慢蛻變成一個功利性十足、整日爭競逐利的蠻夷之輩?須知,“禮”這一個字貫穿於整個華夏社會之中,東國人不遵名教、不懂禮儀(這可不是指禮貌之類的膚淺玩意,而是三綱五常之類的關係到社會秩序、人身依附、行為準則之類的東西),自己要是慢慢被同化成一個不懂人倫大禮、不遵三綱五常的無恥之徒,那麽幹脆還是抹脖子算了。


    黃漢華親自在會議室的門口迎接了趙初彥一行人,然後將所有人到引到了會議室內,正式開始了會談。雙方一開始都是泛泛而談,主要是黃漢華在講,趙初彥在聽,並是不是發言提問。黃漢華從如今東岸正在轟轟烈烈進行著的新一輪稅改談起,講了稅收的意義、稅種的分類、稅率的製定原則、稅金的征收狀況、民眾的反應等等,講了洋洋灑灑一大堆,也不知道朝鮮人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


    隨後,他又講了海外殖民地的稅製,如新華夏島、澳洲及朝鮮人非常熟悉的遠東三藩的稅製,講到了各殖民地經濟的發展、老百姓對賦稅的承受能力。這個時候,之前大部分時候都在旁聽的趙初彥突然發話了,隻聽他問道:“東朝稅斂重乎?”


    “不重!”沉吟了一會後,黃漢華如實回答道:“甚至可以說有點輕,蓋因我們政府的收入來源多樣化,並不指著田裏的那點東西。當然,農業、漁業和牧業是根基,民以食為天嘛,隻有這些吃食極大豐富了,才能更安心地發展商業。我們東岸共和國的農業生產效率不低,近海漁業資源豐富,海產品的漁獲量很大,再加上拉普拉塔巨量的野牛資源,所以說我們國家的食品供給是非常豐富的。糧食剩餘量多了,工業、商業、服務員才能發展起來,政府的稅收自然也就多了。這裏麵的根本,還是生產力水平的提高。”


    趙初彥默默咀嚼著黃漢華話裏話外的意思,發現越嚼越有味道。按照他們的話來說就是,現在朝鮮農業生產力水平低嘍?想到這裏,他又——為什麽說又呢——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比起上國,敝國這課稅可謂重矣,士民多苦於此。我有一族人,耕百畝地,歲中最豐則納銀七八兩,糧、布若幹,(朝鮮這幾十年白銀、銅錢流入巨大,已漸漸開始改革掉原本的實物稅征收方法,采用銀、錢、帛並舉的貨幣製度,故這會趙初彥談到耕田的人繳稅用銀計算),不稔則二三兩。嗯,大率耕百畝地的話,有年則收二百斛,次則百餘斛,饑歲甚至隻有六七十斛。中人十口之家,才可以自給。此外還有雜役,如出牛驢牲畜、築城修路伐木、養苑馬、進貢品等等,色目繁多。貧者豐年還可勉力支撐,若遇上天災,就隻能典子賣女以償之,故胥民怨谘焉。”


    說實話,黃漢華之前的話讓趙初彥頗有些震動。因為在他看來,東岸百姓的稅負實在是太輕了,輕到不可思議。他們有不錯的磚屋,有大牲畜,糧食多到甚至去釀酒(朝鮮曆史上歉收時每一次都會頒布禁酒令),還有許許多多的魚肉,生活水平甚至比得上朝鮮的中人。要知道,中人在朝鮮的地位可不低,一般都是醫生、捕快、樂師之類的職業者,收入水平處於中上層,結果也就和東岸普通百姓——至少首都附近的百姓是如此沒錯——差相仿佛,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因素在起著作用呢?


    是了,這位黃司長也說了,他們近海有很多魚蝦,南邊的荒原上也有許多的無主之牛,所以百姓生活富裕。但除此之外真沒別的原因了嗎?趙初彥想說沒有,但多日來的見聞告訴他,不是的,還有別的因素!比如東國人的種子就是好,長出來的麥子飽滿,產量還多。另外,他們有許多的牲畜,還有很多好用的機械,所以一個人可以耕三十畝地之多,這就保證了足夠的糧食富餘量了。在這一點上,即便朝鮮的百姓再勤勞,也是遠遠比不上的,更何況兩國的稅負水平更是天差地別,這就注定了兩國百姓生活水平的差異。


    “餘嚐患我國之貢額煩重,民不堪命。少時出使燕京,睹清國之現狀,發現亦如此,自此謂諸國皆然。”趙初彥端起了麵前的茶杯,輕啜了一口後,苦笑著說道:“直至今日,餘才知重稅病民並非舉普天下皆然,上國卻是踐行了聖人的愛民之心。”


    其實,趙初彥更是發現,在“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一條上,東國人似乎做得也更為出色,隻不過他從來不敢在公開場合談論這一點。時至今日,趙初彥也對東國人的政治體製有了一定的了解了,知道這個國家沒有所謂的皇帝,國家元首曰“執委會主席”,似乎是通過縉紳會議選舉出來的,各級官職所有人也都可以擔任,不像朝鮮那樣規定好了哪些由兩班擔任,哪些中人擔任。


    在這一點上,《孟子》的這句話難道不是東國人踐行得更好,而朝鮮人雖然嘴上日日誦之,實際上卻沒把聖人的理念當回事嗎?難怪有東岸學者曾撰文指出,中國、朝鮮、越南等國的儒家學者被程朱理學毒害得不像樣,學聖人隻學了個皮毛,流於表麵,反倒是東岸人重信守諾、善待百姓,人民安居樂業,百姓不受亂世動蕩之苦,如果這不是王道樂土,那麽還有什麽有資格被稱為王道樂土?這話雖然有往自個臉上貼金吹噓的嫌疑,而且這個國家無君無父,很難說是否可以一以貫之,但就目前來說,看樣子做得還不賴,至少比朝鮮王國要好。在這一點上,趙初彥即便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說朝鮮或中國在踐行孟子“王道”思想、建設王道社會這一方麵要比東國人好。


    而且,東岸政府還允許民眾批評自己(有沒有用先不論),地方上的縣鄉一級還有小規模的縉紳會議的存在,每年都開會討論國計民生。這些來自社會基層的建議或批評,有的會被政府接受,這一點就很令趙初彥感慨頗深:“長民者每以黎庶為蠢蠢,而侈然以肆於其上。殊不知民雖至愚而神,其是是非非一出於公心,有不可以威勢屈利口誘焉者也。”


    當然,趙初彥這裏的“民”未必指的就是普通小老百姓,而是指地方上的生員、縉紳,認為他們愛憎分明,說話多出於公心,比朝堂上的“肉食者”們來得更加直接。因此,在認識到東岸人地方政治協商會議的存在及作用後,就很是感慨了,認為這有上古遺風,雖然會議代表內強製規定了普通農民、手藝人、商家、武夫們的比例令他感到有些不滿。


    隻是這樣的認識,隻能讓趙初彥的思想更加混亂。現在的東岸,在趙初彥的印象中極為複雜,一是他們的課程喪心病狂,不尊名教、不學經典、不講大禮,百姓追名逐利,全國一片腥臊浮躁之風;二是他們對官吏好,對百姓也好(甚至就連殘疾人都有一定的福利,雖然少得可憐),國家富強,人人安居樂業,充分體現了孟子的仁政愛民的思想,同時也有了聖人口中的“大同社會”的幾分影子——他們是不學儒家經典,不繼承華夏道統,但所作所為卻又暗合古仁人的經典思想,建設的目標也是奔著孔聖人的大同社會去的,這難道不比那些口上日日念誦孔孟之學,實際上卻行的吃人禮教之醃臢下作破事的人強嗎?正如東岸人批判程朱理學時所說的,“禮”這種集交往禮儀、社會秩序、處事哲學等在內的東西本沒錯,但如果過分強調這一點,並將其上升到宗教的程度,那麽就不可避免僵化然後走歪,最終帶來嚴重的負麵影響。


    這個時候,趙初彥的額頭上已經微微見汗,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因為再想下去問題就要來了,即到底誰才真的是繼承了古仁人的理念、繼承了華夏傳統呢?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如果他趙初彥可以選擇的話,他認為可以合二為一,綜合東岸與中華兩家之所長,當然是以儒教為主、東學為輔了——其實,連趙初彥也沒有發覺,在東岸這些時日的潛移默化之下,他的思想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產生了很大的偏移,要知道最初他對東岸的一切都是很排斥的,甚至直到幾天前,他還對東岸人批評在朝鮮和明國極為流行的程朱理學感到怒不可遏呢,結果現在卻又經曆了這樣的轉變,思想完全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讓人頗為可憐這位屢屢被重塑三觀的中年男人了。


    趙初彥最終完全是心事重重地離開了稅務署返回賓館,甚至下接下來三天的課程都沒參加,而是讓底下人去學習了,他自己則躲在房間內捋清思想,撰寫文章。東岸此行的點點滴滴,他都記在一本名為《東行錄》日記體裁的文集內,並時不時拿出來翻閱,認真思考一下。他不知道這本《東行錄》回到朝鮮後萬一印刷出版的話會帶來什麽樣的影響,他隻知道來到東國這一遭後,整個人的思想、靈魂受到了很大的衝擊,雖然他並不全然認可東國人的東西,並且對一些還很是深惡痛絕,但這並不能掩蓋人家很多好的方麵。他隻希望待回到朝鮮之後,能夠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辯論、思考,那樣也許對朝鮮的未來有很大好處——當然他也不是那種為了天下可以犧牲自己的聖人,一些可能會引起極大非議、對自己不利的內容,卻也需要多加刪改,免得遭了無妄之災,這便是趙初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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