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 窮則變(三)


    竹籬茅舍,雞鳴犬吠。彭澤縣外靠近官道的一座小山村裏,一棵數人合圍的大皂莢樹下,剛剛從四川成都商站返回的陳明正拿著一把破蒲扇,一邊扇著風,一邊口沫橫飛地與人侃著大山。


    旁邊幾個年輕人都是來自馬當要塞的海軍參謀,他們坐在農家小椅上,軍服上衣的風紀扣解開著,手裏或拿著酒瓶,或夾著香煙,一副無所事事的頹廢模樣。


    他們最近確實沒什麽事情。因為東、順兩國間的緊張關係,兩國間的官方合作基本已經停滯。東岸人撤回了在長沙槍炮局的高級工匠,撤回了在巴陵幫助設立碼頭和水庫的工程師,撤回了在江西的合作工廠的管理人員,更別提那些來自軍方的顧問人員了。


    麵對東岸人如此“絕情”的舉措,順國自然也不客氣。首先,他們關閉了東岸政府設立的位於多個主要城市如長沙、衡陽、武昌、巴陵、成都、南昌、贛州等地的商站,禁止這些官方機構采買物資、出售商品乃至搜集情報。對於此事,其實順國地方上還頗有一些人支持的,因為這些商站往往在當地“誘拐”人口,讓人火大。以前政府求著東岸人,自然不好說什麽,現在雙方關係交惡了,那麽自然也不必客氣,一家家全關了。


    另外,活躍在順國境內的還有許多非官方機構的代理人,如著名的定海紡織廠的買辦張紹宗等,卻意外地沒有遭到詰難。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本身是順國國籍,明麵上也沒有為東岸政府服務有關。甚至就連大名鼎鼎的半官方機構台灣銀行的買辦李難先,至今仍在羊樓洞一帶優哉遊哉地收著茶葉,生意沒有絲毫受到影響,順國官方也隻是派人與他密談了一下,啥也沒限製,照樣混得風生水起。


    從這裏我們就可以咂摸出那麽一絲味道了,即順國在東岸方“背信棄義”之後,固然要做出相應的反應,搞出一些反製裁措施。但在反擊的時候,他們其實也很有分寸,那就是隻搞官方,放過民間,即便是一些半官半民的機構,如經常代表東岸政府洽談各種事項的台灣銀行,都被順國方麵輕輕放過了。


    究其原因,基本上跑不出一個錢字,順國實在是太缺錢了啊!原本當初才一千萬人口的時候,就養過三十萬軍隊,現在雖然人口數量有所增加,軍隊數量稍稍削減了一些,但這負擔仍然很重。更別說,他們在各地還大建官道係統,大建港口,大修堡壘要塞,這對錢糧民力的使用已經到了極限。說真的,老百姓生活在大順還真不如生活在滿清,日子苦太多了。先軍國家就這樣,沒得辦法,普通百姓肯定比正常國家要差一些,雖然清國那邊的軍事色彩同樣很濃。


    而正是出於這個原因,順國現在才不敢真的全部斷了與東岸的貿易。因為那樣一來的話,他們最大的白銀湧入渠道就斷了,國內經濟會麵臨嚴重的困難。要知道,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貴金屬非常稀缺的國家,金銀銅什麽都缺。不然的話,也不會長期拿糧食和布帛做通貨來使用了,實在是一般等價物嚴重不足。


    歐洲早期其實也有這方麵的因素。但人家運氣好啊,大航海發現了新大陸,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和上秘魯同時開采出巨量的黃金和白銀,荷蘭人、英國人也從非洲、日本等地弄回了許多黃金,整個中歐、西歐的社會經濟體係內注入了海量的金銀。在這種情況下,價格革命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然後就是工商業的迅猛發展,工業技術的快速進步。


    因此,要想工商業發展迅速,要想收更多的稅,那麽維持市場上一定數量的金銀是非常必要的。順國現在因為連年開戰耗費很大,金銀等硬通貨基本都通過軍餉、賞賜的形式進入到了軍人及其家屬的手裏,要麽就是購買軍需物資去了,再考慮到給官員發放薪俸等硬支出,順國的財政其實是相當危險的,不然也不至於屢屢印寶鈔坑人了。


    所以,你說他們能怎麽辦呢?和寧紹、登萊的貿易,基本是他們獲得金銀的最主要途徑了,是他們政權能夠繼續發動戰爭的重要資源。他們目前也就茶葉、生絲、桐油、豬鬃、藥材、煤炭、生鐵等資源可以出口了,且買家主要是東岸,這些生意要是倒了,確實會令他們傷筋動骨,原本已經蓬勃發展的工商業怕是也要倒退不少年。


    陳明是東岸政府設立的成都商站的負責人。兩國關係惡化後,一開始他並沒有受到什麽影響,照常收各種土特產,賣一些東岸商品,如庫頁島生產的五金製品、皮革、肥皂等玩意。但後來,或許是長沙朝廷給劉忠貴的幕府施加了壓力,導致他們也不得不關閉走人。不過還好,劉忠貴比較珍視與東岸人的關係,走之前還由他幕府的一位高級判官請了一頓酒席,每個人又送了一點小禮物,倉庫內的貨物也原價收購了,最後禮送出境,做得還算不錯。


    陳明帶著一幫子人先走陸路,然後又乘船,折騰了許久,最終抵達了由東岸海軍管理的馬當要塞。一路上許是怕他們出什麽意外,順軍方麵還派了一小隊騎兵沿途護送,讓人驚訝無比。


    在馬當要塞這裏,陳明突然接到了寧紹開拓隊隊長劉厚非發來的命令,要求他暫駐馬當要塞,清查東岸商民在江西地區的投資的狀況,看看有沒有什麽損失,並作出一個詳細的報告出來。當然以上是明麵上的,是陳明作為商務官員的本分,另外劉厚非還給陳明另外一個身份(即情報官員)同樣安排了一份工作,那就是詳細考察江西的社會經濟狀況,以便鄞縣那邊能對順國如今的形勢做一個全盤估算。


    陳明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並立刻就著手展開。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個多月,東岸資產的摸排工作早就結束,考察江西社情的任務也已經完結,目前絕大部分人都撤回了馬當要塞,等待上級的下一步指令。


    今天陳明帶人去了一趟附近的彭澤縣城,采購一些生活物資,如糧食、肉蛋奶、蔬菜瓜果等等,這些都已經通過雇傭的船隻往要塞碼頭運送了,而他們則走陸路返回。這會因為天色已晚的緣故,他們在一個山村臨時投宿,打算明天再回去。


    “順國核心的湖廣、江西地區,如今看來基本已經否定了傳統的以農立國的觀念。他們固然也很重視農業生產,並口口聲聲說‘農業是工商之本,無農以為本,則工無所施,商無可運’。但我們要明白,他們這裏所說的‘本’,既非華夏文化傳統上的農本觀念,也非他們國中很多封建文人所說的‘財利之源’,而是從農業為工業提供原材料,並使得工業能為商業提供產品,促使商業流通、發達這一角度出發的。也就是說,他們其實是把農業看做工商業能夠獨立存在的基礎。”陳明朝坐在他周圍的幾位隨從和海軍參謀們說道:“江西這邊你們也看到了,順國的軍頭們為了撈錢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他們大力提倡商品性農業,相當重視經濟作物的種植與推廣,與曆朝曆代地方官非常注重的‘課督農桑’的差別非常大。”


    “在封建社會,由於人們對生活資料的基本要求,以及賦稅形式決定了農民既不得不將主要精力投入到種植糧食作物上麵,又不能不抓緊時間從事各種手工業。因此,各種收工作業生產就以家庭副業的形式存在著。‘勸民農桑’政策就是保證家庭手工業原料的自給。但順國目前明顯超脫了這種小農經濟模式,唔,至少在一些大城市的周邊是這樣沒錯。”陳明繼續說道:“我仔細考察過南昌等地,這裏的官府居然已經在想辦法引進印度棉花了,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聽說這種棉花品種好的。另外,他們還在整頓茶務和蠶桑業,這些都是為了商品性工業生產準備的,也不知道他們打算將這些東西銷往哪裏。我們不買的話,賣給誰?鄭氏?廣東?還是清國?”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順國這個起點較低的政權(農民起義政權)與滿清一樣,是非常務實的。他們非常重視商業,非常看重對外貿易帶來的利潤,其政府公文中曾經公開支持商品化農業,因為這是他們不多的能夠出口創匯的商品。“若僅持農業一端,斷難養贍(軍隊)”,認為軍隊和社稷不能僅靠糧食種植業而安然自足。因為這樣的話,錢從何來?沒有錢,怎麽進口武器裝備和戰馬?怎麽請外國顧問?怎麽購買外國技術?而沒有以上這些的話,軍隊的戰鬥力如何維持?政權如何堅持下去?


    這些都是很現實的問題。順國在巨大的外部壓力下生存到現在,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學。他們始終明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情,那麽所有能夠讓他們活下去的救命稻草都要抓住。打了一輩子仗的他們清楚地明白,能夠保住他們身家性命的不是什麽微言大義,而是忠誠可靠的軍隊!沒法維持一支有戰鬥力、成規模的軍隊,他們是混不下去的,因此他們願意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而做任何事情,即便被這個時代的很多士紳文人們詬病也在所不惜。


    說到底,這都是被逼出來的!


    “順國現在肯定是恨咱們的。但他們也不敢徹底把我們給惹毛了,怕從此斷了自己的財路。他們國內大概商品化農業,大搞手工工場製度,生產出來的很多商品除了我們購買外,就隻能銷往周邊地區了,但這又談何容易,比我們還優質的客戶可著實不多呢。”陳明嗬嗬笑著說道:“當然他們自己也已經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並且在著力解決。你看這次南下攻打明國,他們就拚了命地想擠入廣東,奪取關鍵的出海口,可惜被我們的人搶先一步給堵了回去。他們要出海口幹啥?還不是為了貿易,為了黃金白銀啊?我估摸著,這幫孫子保不齊已經輾轉見過荷蘭東印度公司或英格蘭東印度公司的商人了,不然幹嘛卯足了勁要出海口啊?閑得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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