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奇怪的“筏子”順流而下,突兀地出現在柳州水營的典禮上,金士麒立刻命令天野號攔截。


    天野號的兵丁們一愣,齊齊望著帶他們而來的千總吳永博。吳永博忙招呼他們立刻執行命令,那些水手們才緩過神兒來,紛紛跳上大船操槳出發。“纜繩!”有人喊道,“纜繩還沒解開。”


    一片手忙腳亂。


    吳永博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這些水手都是他從柳州帶過來的,從小就生活在和平環境中,不適應這個快節奏。吳永博衝金士麒一包拳,低聲問:“都司,這是你安排的演習嗎?”


    “真不是。”金士麒回答。不過他心裏卻是想借此看看那些本地的柳州水手的表現。


    說話間,那個筏子又漂近了許多,可以看清上麵是兩夥人在拚鬥,都是山民。其中一方是兩個持槳的漢子,另外一夥竟然是4個男孩。男孩都是10歲出頭的樣子,都光著身子。那些人互相撕扯著踢打著,用槳和竹竿互相砸,好像在爭奪筏子的控製權。


    天野號雖然啟動速度慢,但劃起來卻很迅猛。20個槳手要找回顏麵,都賣力地劃得水花四濺。那船像大鱷一般逆流而去,徑直衝向那竹筏。“小心啊!”“撞啦!”眼看著前麵越來越近,槳手們慌忙反身也來不及了……竟然“咚”第一聲撞在了那筏子上。


    那筏子頓時就崩裂開來,隻見黑漆漆的碎石一樣的東西從那竹排之間翻落河麵。原來那是用竹排簡單紮製的一個浮箱,裏麵裝的竟然是煤。


    筏子上的那些山民也全都紛紛落水,那兩個成年漢子就拚命往對岸遊。另外幾個男孩卻互相拉扯著重新爬到半截竹筏上。他們哇哇亂叫著操起竹竿抵抗著水兵,還要把剩下的半截竹筏往回劃去。水兵們打也不是、殺也不是,語言也不通,隻能劃著大船頂著那半截竹筏。


    最後還是“夜鶯中隊”出動了兩條小舢板,拋出鐵鉤掛住那竹筏子,又丟出漁網罩住那幾個男孩,把他們一一擒獲。那兩個成年人倒是遊到了對岸上,撒腿跑掉了。


    一場挺喜慶的“水營成立典禮”就被攪和了。不過岸上的水兵們看著熱鬧都挺開心,就像小學生看到野貓跑到教室裏來那種感覺一樣。


    夜鶯中隊帶著4個少年返航,把他們丟在岸上。他們還猶自掙紮著,又罵又打又咬人。人們這才發現,他們身上都有鞭痕,幾個人的腳踝還都用一根粗麻繩捆成一串。他們抓著石頭亂砸,就像幾頭小狼一樣,水兵們根本接近不得。


    金士麒使出了殺手鐧,“馮虎,把那籃包子給他們。”


    “那是給關老爺的。”


    “關老爺是小氣的人嘛?”


    一籃肉包子,立刻把幾個男孩打垮了。他們紛紛搶上來狼吞虎咽,很是可憐。金士麒又招來他的小女婢白莎,就是前些日子藍獁送他的那兩個山民小妹子中的一個,讓她過去問問。


    “他們光屁股,我不去。”白莎那小妞急道。


    “你別盯著看嘛!”金士麒怒道,他身邊的小妞子都是倔性子的。待老爺從廣州回來了,要好好調教她們一番。


    白莎扭捏地過去問了,那幾個少年躲閃了一陣子,才操著山民的“呱啦呱啦”的土話說他們的來曆。他們竟然是藍獁大王北坡寨的孩子,他們的父兄都在半月前的那場山寨內戰中死掉了,他們就變成沒家的野娃娃。


    金士麒有些傷感,“馮虎,把那籃水果也拿來,媽祖娘娘不會怪我們。”


    那些男孩過得苦,就四處盜竊。前些天被村子裏的首領抓起來,賣給遠處的銅頭寨幹苦活,去挖煤,苦不堪言。他們就悄悄躲在河水裏,扒著這條運煤竹筏逃了出來。本以為這竹筏會在北坡寨靠岸,沒成想半路被發現,他們就跟船上人打了起來,最後坐過站了。結果現在就在這裏吃包子了,也挺好的。


    金士麒他們早就知道當地山上產煤,藍獁曾經說他的北坡寨產煤最多,並以每石3錢銀子的價格給賣給藏寶港。這比金士麒在廣州打聽到的市場價便宜很多。現在再一了解,才知道藍獁的煤其實是跟銅頭寨買的,進價才1錢5。藍獁這老小子,轉手就賺了一倍的利潤。


    那幾個孩子說銅頭寨的那片山上有幾百人在挖煤,半數都是他們這種十幾歲的男娃子,都是從各寨買來的奴工。前些日的十寨內鬥中銅頭寨站在了猛坎那一邊,屬於敵對的一派,因此被排除在“藏寶港建設計劃”之外,沒成想背後竟與藍獁勾搭在了一起。


    煤是個好東西,在這個時代相當於後世的石油資源。雖然藍獁給的價格也還算厚道,但金士麒的不能讓這重要資源掌控在別人手裏,他要有所作為。目前他們與藍獁等寨子還處於蜜月期,不能挑起事端。金士麒便與查應才等人現場交流了一番,最後叫馮虎過來,令他們軍情司對銅頭寨進行詳細探查。


    這一次馮虎不跟隨金士麒去廣州。他的軍情司初建,當前任務是偵查山民的十個大寨,尤其是蠻王猛坎的紅蹄寨,現在銅頭寨也被提到了同等的權重上。


    最後馮虎又問:“那幾個娃娃怎麽辦?”


    金士麒又看著那幾個小男孩,他們已經圍上了麻布遮擋住要害,都樂滋滋地坐在河邊啃著媽祖娘娘賜予的水果。過去的半月裏經曆了那麽多悲傷苦難,他們卻堅強地活下來,真是小而頑強的家夥們。


    金士麒心中一熱,“安頓在水營裏,此事別聲張。費用從我府裏支取。”金士麒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算我的家丁。”


    “家丁?”


    “沒錯,我要把他們養大,做我的近衛。”


    ……


    金士麒作出的決定無人質疑,4個小男孩安頓在水營裏。金府的孫管家還特意來操辦了各種細節,並指定白莎每天過來教他們漢話。


    金士麒那天午後便啟程去廣州。臨行前自然是忙忙碌碌,如何餞別、如何與莫兒依依不舍、如何對水營和建設中的各項事務百般叮囑不再細表。他羅嗦了一個時辰嗓子都沙啞了,臨行前還握住查應才的手,“查兄啊,月底的時候那銀子一定要按時給山民啊,咱的信譽可不能丟啊!”


    “快上船吧,這事兒你說第四遍了。”


    “兩座大吊橋,等我回來再剪彩啊!”


    “知道知道,你一路順風。”


    “還有甘蔗,我聽說旁邊來賓縣就有種甘蔗的,一定幫我買一批……”


    “吳千總,快開船吧,天都要黑了!”


    七月十八日那天下午,天野號高懸著柳州水營旗幟,又升起了一道小帆,借著風勢、水勢,順流而下,前往1400裏之外的廣州。


    船上除了都司金士麒、千總吳永博之外,還有兩位新升任的軍官。


    一位名叫劉東升,他本是龍澤號的船長,因為熟悉船隻技術,又能寫會算、能說會道,被提拔為水營“軍備司”把總,負責船隻製造事宜。他還帶著4名懂技術的水兵,還有3名從柳州請來的船工。有這一小隊“技術人員”在側,金士麒就不怕被廣州船廠的商人們哄騙了。


    另一位是金士麒的新任私兵百總,王萊。他本是金府裏看門的大旗長,當初目睹過金士麒被莫兒咬得飆血之後又與吳三桂比箭的一幕,是金士麒的老相識了。但這家夥運氣差……其實是運氣好,沒趕上遼東一戰,因此沒有戰功。直到金府的大部分私兵都轉職去了“遷江陸營”,金士麒手下隻剩下了30個私兵可用,這位王旗長才升職為百總。此次去廣州,他帶了8個私兵。


    天野號已經被改造一新,增加了一層甲板,變成了雙層結構。


    下麵是20名劃槳手的操作區域。上甲板頂上還撐起3丈長的硬棚,裏麵排了6間鋪位給軍官。隻要打開各鋪之間的竹子屏風,船艙裏就灌滿了穿堂風,很是舒暢。至於兵丁和水手們隻能睡在下甲板,滿船洋溢著男人的氣息。


    一路上,金士麒與吳永博算是親密接觸了一番,增進了很多感情。


    上船之後,吳永博下令水手們精神一點。天野號順流而下,出了柳州便是潯州,那是“大藤峽”地界,那一帶最近亂起來了。


    這些年大明的氣運很差,各地的戰事可謂是“連鎖反應”。先是遼東建奴鬧起來,朝廷被迫四處調兵。四川的精兵被調走之後,結果貴州壓不住了,有了奢安之亂,到現在還淪陷著半個省。為了剿殺奢安,又調雲南廣西的兵馬,結果雲南廣西又空虛了,各地的山民也爆起了。


    吳永博向金士麒透露一條重要消息:廣西潯州有個山大王,名叫胡扶龍,聽說最近已經攻了縣城造反了。


    “要打仗了?”金士麒驚呼。“好呀。”


    “消息還沒確定。打也沒那麽快,出兵也要明年了。”


    “明年?還有半年準備時間,好啊。”


    吳永博盯著金士麒,看著那一張興致盎然的大長臉,“都司怎麽這麽歡暢?”


    “咱們也是水營啊。”


    “我知道。”


    “到時候咱們可就要立功,封妻蔭子光宗耀祖,豈不快哉。”金士麒滿臉金光閃爍。他本以為到了廣西會過一段安穩日子。不過這場仗來的好,他幾個月時間準備,可以發展一些初級的火器,並借機編製軍隊,千秋大業由此開始。


    “吳千總,明年打胡扶龍,會派哪些部隊上?”


    吳永博想了想,便說:“潯州那邊,是南寧參將的防區,現在南邊有幾個衛所頂著,一時還鬧不大。‘南寧衛’就挺厲害,另外還有‘潯州衛’和‘奉議衛’,還有‘馴象衛’。”吳永博說到這裏忽然撲哧一笑,“馴象衛,不提也罷。”


    “為啥?”


    “習慣了。咱廣西軍將們提起馴象衛就忍不住笑。”吳千總用雙手撫摸自己的臉頰,把笑容平複,繼續說,“馴象衛是個‘殘衛’,隻剩下2個千戶所,據說跟當地村民械鬥都挨欺負。”


    “馴象衛?名字奇怪啊。”明軍的一般衛所都用駐地作為名字,譬如柳州衛、南寧衛等等,南丹衛幾百年前駐守在南丹州因此得名,之後才遷到柳州來防禦山民十寨。


    “沒錯,馴象衛是皇家近衛序列,當年威風呢!”


    吳永博解釋說:“馴象衛”當年跟龍驤衛、神武衛是一個等級的。但它的駐地卻是廣西,責任是在南方捕捉犀牛大象等珍稀猛獸。這是帝國的威嚴和禮儀所需,皇帝出行需8頭大象,禦花園裏更應有百獸出沒,因此專門設立了那支部隊。初期隻有幾百人,卻也給了一個“衛”的名頭,可見其受重視。


    後來明朝與安南(越南)作戰,廣西各衛都擴軍,馴象衛當時的指揮使誌向遠大、上頭也有人,因此獲得了最多的兵員,華麗轉身成為了廣西頭號軍衛。最龐大的時候直屬12個千戶所,是總兵力超萬人的超級部隊,在入侵安南一戰中出盡了風頭。


    “12個千戶所?”金士麒不敢想象,一般的軍衛隻有4、5個千戶所。


    “沒什麽不可以,錦衣衛還14個千戶所呢,呃……這個咱不細說。”


    吳永博又道:但所謂樹大招風,戰功都被你一家搶走了,能不遭人嫉嗎?後來廣西隻要是一有戰亂,就推馴象衛出兵。打仗時不但得不到照應,甚至還被落井下石。戰場上的門道可多著呢,譬如大家列陣對敵的時候,我故意錯開幾百步,露出你側翼就能讓你多死幾千人。曾經的廣西第一衛在幾百年來逐漸消耗光了,徹底慘淡了。


    “聽說衛指揮使家裏奴婢都沒有,他的飯都要自己燒。”


    “確實慘啊。”


    “金都司,不能出頭啊!”吳永博說出了真心話,“馴象衛之後,這廣西第一衛就是你們南丹衛,你們也有8個千戶所,但為啥在貴州死了一半的人,還不是風頭太盛嘛。”


    金士麒心中一跳,終於明白吳永博羅嗦半天陳年舊事,意圖是什麽。


    吳永博又道:“你們南丹衛不能走馴象衛的老路啊!”


    金士麒心想你這家夥是在給我上課了。你背後一定是何參將那老色鬼,他怕我不安分啊。“謝千總提點。”


    吳永博忙道:“豈敢豈敢,屬下胡說八道罷了。中午酒真上頭,到現在還暈乎乎的。”


    “咱水營也該低調發財。”金士麒點點頭,“接下來再說說咱們這次去廣州要見的那位海商,叫什麽丁老西?他到底是做什麽生意的?”


    吳永博卻一笑,“什麽海商,其實就是海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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