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糧一事,並沒有出乎金士麒的意料。


    金士麒在潯州戰爭中的本職工作就是運輸糧食,至於登陸戰、火力支援什麽的隻是兼職。對於糧食一事,他了如指掌。


    軍糧事業的油水極大,當年金士麒他老爹那幫老一輩的龍武兄弟們,就是靠著海運軍糧攢下幾十萬兩銀子的家底。自從金士麒承接了這重任,多少人都瞪大了眼睛盯著他,就等著他犯錯,然後咬死他。


    但大半年下來,金士麒硬是一點紕漏都沒有。整個潯州戰場近百萬石的軍糧儲藏、運輸、分配被他經營的一清二楚。各種信息三日一更新,每月一清查,小賬本那個利落啊。可以說,潯州戰場是這個時代極罕見的沒有出現虧空、貪腐、士兵餓死之現象,甚至還有盈餘!


    兩廣都驚呆了。各營將領官兵皆讚金士麒鐵麵奉公兩袖清風,潯州各級文官也暗暗稱奇。總督商周祚也極欣慰,這小子果然不負我望!


    他們太小瞧金士麒了。


    金士麒心懷的是百萬級別的大生意。潯州這點軍糧,他根本就看不上。他自己家裏也開著酒坊、印書館、銀莊,在銀月樓還有股份,每年年底還有愛晚樓基金的分紅。為了幾個銀子冒風險,那不是犯賤嗎?


    但潯州的文官卻無法跟他相比。正所謂千裏做官隻為財,即便不想一口吃成個胖子,那十年寒窗苦讀的成本總要收回來吧?所以開戰之後,小小的潯州至少有一百個心眼惦念著軍糧的利益。如今戰爭結束,軍糧竟然還有盈餘,他們就跳出來了請求接管糧食分配、災民安置之事項,為總督大人分憂啊。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這幫文官腦袋裏的小算盤,兩廣總督商周祚焉能不知。


    凡是能考上進士的,都是文曲星下凡;能做到總督這級別的,更是太陽神轉世。沒想到商周祚卻犯了糊塗,他大袖一甩。任由潯州衙門全權處置。


    潯州官員們開始很謹慎,設定了詳盡嚴正的計劃,三番五次請總督大人指教。總督看都不看,隻是一概說:好好好,你們放手去做。時間一長,潯州府的各色人等就鬆了一口氣,都分析:總督大人已經沉醉在戰爭勝利之喜悅中。坐等著朝廷封賞呢,根本不想操心這後續的爛事了,那不如我們的膽子再大一些吧!


    他們又哪曉得,商周祚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商周祚早已跟金士麒暗中謀劃,安排水營軍情司全程跟進軍糧的走向。商周祚就是要放縱這幫混蛋,讓他們把尾巴都暴露出來。然後一把抓在手裏。


    沒多久,潯州府官員們就謹慎地向總督稟報――說是如今潯州沒有船力,因此選了幾家可靠的糧商,由他們承運這批糧食,並發放給災民。總計20萬石,其中的一成留給那些商家當作運費。整個計劃公平公正又公開,就像是沒縫的雞蛋一樣光潔完美。


    商周祚說好。一成運費真心不多。


    他回頭就問金士麒,背後的陰謀查出來了嗎?這一次金士麒卻無言以對。他的軍情司的小夥子們一直在盯梢跟蹤、安插線人、收買情報,仔細盤查江上往來商旅船隻,忙得吐血。吐幹了血之後,竟然什麽都沒查到。


    金士麒明白了,潯州的文官們已變得非常謹慎,恐怕從外部很難攻克他了。


    幸虧金士麒還有一個“內部力量”可以用。即同為糧食大鱷的柳州老板,範江榮。


    自從範江榮歸降於金士麒之後。就許多的精彩情報,立下了大功勞。但一個月前他引領胡扶龍的叔叔胡道貴來投降之事,那卻是一場騙局,差點害死金士麒,甚至差點斷送潯州戰場。幸虧金士麒順水推舟,把責任全都栽倒了趙洪堂身上。


    事後,範江榮哭著跑來向金士麒。他光著潔白的身子,背後還插著好幾根鮮嫩的荊條。他說自己也是受了胡氏叔侄的蒙騙,惹下如此大禍已不敢苟活,隻求將軍一劍劈死他吧!


    金士麒忙勸慰他:人非聖賢。孰能不走眼呢。範先生我不怪你,我以後還要依靠你呢!


    如今與胡賊的戰爭結束了,與潯州文官集團的戰事又開始了。金士麒的軍情司不擅長幹這個,他隻能求援於範江榮。範江榮的效率果然很高,於次日就來見金士麒,說是已經探得風聲――那20萬石糧食都被潯州官家轉給了那幾戶糧商。所謂“委托運輸”隻是幌子,其實是每石5錢銀子的低價轉讓了!


    今年廣西澇災嚴重,夏糧歉收,廣西各府的糧價仍浮在1兩5錢銀子,各地都有餓死病死和小規模騷亂發生。


    “兩倍的利啊!”金士麒怒道,“都趕上我軍火的利潤了,無恥!”


    “將軍爺,你可小瞧他們了。”範江榮笑道,“這批軍糧他們根本就不會運出潯州,更不會賣!他們隻是要把持糧食,以維係各地的高價。”


    金士麒氣得咬碎鋼牙,“無恥啊!”


    範江榮更道:“他們現在采用的,是‘拖’字訣。”


    “拖?能拖多久?再過三個月,湖廣的秋糧就下來了。”


    “不用三個月!他們拖的是……”範江榮壓低了聲音,悄悄說,“我最近聽聞,靖江王爺正在朝廷裏使銀子呢,要把商總督……動一動!總督一走,這廣西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做夢!”金士麒頓時怒道:“商大人赫赫大功,正紅得發紫,豈是他個小王能動得了的?”


    “正是因為商大人有功,便可順水推舟。據說是先入閣,然後就去經略遼東,總之是調離兩廣。”


    金士麒大驚。但細細想來,靖江王家此番操作卻也不無道理。


    遼東乃是明國的橫頸之刃,局勢非常嚴峻。過去八年間一敗再敗,經略、總督、巡撫走馬燈般輪換。而商周祚級別夠高,經驗值夠多,又新立功勳,獲得了“知兵善戰”的標簽,確實是主政遼東的絕佳人選。而且商周祚又沒什麽派係和根基。以後一旦有差池就一腳把他踢開,簡直太好用了。


    但遼東乃是險地,沒有十成的功力萬不可涉足其中。而且商周祚一走,金士麒就喪失了好大一塊蔭涼。金士麒一拍大腿,“不成,一定要把他留下!”


    範江榮卻搖搖頭,“商大人乃是孤芳之性。朝廷中沒人替他籌劃啊!唉,歸根結底……他沒有銀子啊!”


    “銀子,卻不成問題。”金士麒立刻道。


    他抬頭看了一眼範江榮,那家夥胖嘟嘟的大臉上滿是關切的表情,金士麒不禁心中一跳……金士麒忽然笑道:“我得到消息,再過幾日。會有一位貴人南來……這一次我定要抓住機會,辦妥商大人之事。”


    範江榮豎起耳朵聽著。金士麒又道:“潯州惡戰半載,就是為這一刻,我可要提前準備著。至於那些糧食啦、商家之類的,範先生你就多擔待一些,幫我多留意。”


    “是是!”範江榮忙應道。“將軍說貴人?不知道是……”


    “這個你不必知道。”金士麒立刻道。


    ……


    七月二十五日,武騰號返回了潯州桂平港。


    它瘦了……


    一個月前。武騰號在瓦塘鎮的大火中被燒毀了整個上半部分。後來它被拖回藏寶港造船廠進行大修。


    那是一場很悲壯的修理,就像處理爛蘋果似的:把船上層的燒毀部分全都“削掉”。原先的三層甲板隻剩下了兩層,那高聳的艉樓不在了,隻臨時架設了一層小平台。原先那飽滿挺拔的如“銀元寶”般的船身,現在上層幾乎是平的,連桅杆也沒有。原先的桅杆已燒毀,藏寶港也從未為這麽重的大福船樹立過桅杆,隻能一路拖到廣州去請大船場修理。


    再之後。金士麒要帶它去征伐台灣!


    但此刻的武騰號已經威風不再,它被幾條小船一路拖過來,此刻就光禿禿地泊在江邊,就像是一隻破木盆。


    但碼頭上,數十名水兵們卻忠實地守護著那條大船。他們緊握著長槍和三眼銃,嚴防死守,誰都不許靠近。


    在他們心中。這條大船再殘破,再暗淡,它也是水營的旗艦,是一段偉大的曆史。金士麒將軍曾親口答應過他們。一定會把這條船修繕一新,還要駕馭著它去榮立新功。


    此外,水營中也流傳著一個說法,武騰號的船艙裏藏著一批重要貨物,跟某個大人物有關……所以碼頭上才超規格地以重兵防禦,武騰號低矮的甲板上也有金將軍的私兵晝夜看護,大船四周還有軍情司的小船來回轉悠。


    在武騰號入港停泊之後,碼頭上曾經有許多人試圖接近它,都被毫不留情地趕走了,沒人能探到究竟。


    ……


    隨武騰號而來的,還有一個特殊的乘客。


    此人名叫楚陸祥,男,三十七歲,陝西籍,學曆……進士。


    對於桂平縣人民來說,楚陸祥是老熟人了――這位仁兄乃是桂平縣的前縣令,在桂平呼風喚雨整三年。幾個月前因為貪腐一案被追查,被從嚴判處全家墮籍,流一千裏充軍雲南。後經金士麒從中操作,改為流一百裏,充軍南丹衛。


    包括楚陸祥在內,發配到南丹衛的官員計有8戶人家,主仆總計200多人……現在他們也不分主仆了,都是卑賤的軍戶。到了南丹衛之後,金士麒給他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所有會讀書識字的成年人都進入到偉大的教育戰線。


    這楚陸祥的學問最高,他被安排去“南丹衛衛學”跟著郭秀才一夥兒人編教材,之後又協助黃寬籌辦“光啟文政學院”。楚陸祥乃是一科進士出身,肚子裏的墨水比郭秀才那夥青年書生多百倍。而且他混跡官場近十年,經驗比龍文光大叔也豐富了許多。因此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如魚得水,深受好評。


    此人在工作之餘還準備寫書,他已列了《吾之前半生》、《官場現形錄》等一批選題,正在發愁先寫哪一個好。


    但七月二十五日這天,楚陸祥被金士麒一紙軍令招到了桂平來。


    楚陸祥百感交集地上了岸。這熟悉的潯州水,這熟悉的桂平城,僅僅三兩月之間便物是人非,楚某我也有了新的歸宿,唉……


    楚陸祥沒感慨多久,就被水兵們帶去見了金士麒。


    金士麒先是肯定了他在藏寶港教育戰線上的工作成績,又淡淡地提及在軍中做事也是為朝廷效力、為皇帝賣命,因此不要有怨言。現在天下不穩,在軍中更有機會榮立功勳。更何況你是我南丹衛唯一有進士身份的人……喔,已經被褫了,這也不要緊,總之你的發展潛力很大,就看你能否把握住。


    楚陸祥撲通就跪下了,“小的罪大,本不該苟活。可惜全家老小子女都跟著小的遭罪,著實可憐……”他說著就淚水噗噗地掉,“隻盼著將軍有吩咐落在小的頭上,定萬死不辭以求寸功!”


    “好好。”金士麒便走過去,低聲說:“我這倒是有個機會,但有些危險,不知你敢不敢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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