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離開了靖海港,在海麵上緩緩變陣,列做了3條縱隊。廣西兵船和澳門帆船在前,丁氏的船隻在後,黃金牛角號等幾條小帆船則在左右兩翼擔任哨探。浩浩蕩蕩,向正東方向駛去。


    背後的廣東海岸越來越遠,那些山巒地勢為水霧所縈繞著,逐漸化作一片蒼灰色的輪廓。隨著時間的延續,那片輪廓終於緩緩浸入海平麵,猶如一道輕薄的幕布。


    到了傍晚時分,大陸海岸隻剩下了縹緲的一線。


    ……


    第二日,一切陸地的痕跡都消失了,四周皆為無盡的大海。


    船隊已經駛入了深海,海浪之洶湧遠非此前近海可比。放眼望去,大海上白線如織,四處綻起七八尺高的大浪。數千石的大船亦如小舟般搖曳,船艏一次次撞在浪頭上,海水就順著傾斜的甲板泊泊淌下。


    漂泊在這樣的大海上,縱然是一百多條的船結隊前行,仍能感覺到孤獨、惶恐,還有對人世蒼茫之感悟。


    站起身來,放眼望著蒼穹之下千傾波濤,億萬白花。坐在甲板上,耳邊縈繞著船板的咯咯作響聲,還有船帆打在桅杆上的啪啪聲,還有繃緊的纜繩被風吹的嗚嗚聲,水手們卻很少說話。


    ……


    第三日,一群鯨魚遊進了船隊。


    它們身上長滿了青色的斑點,鰭和尾巴都有些殘缺的疤痕,好像曾被撕咬過。一共是六條,最大的有七丈長。它們從左向右橫穿了船隊。引起了廣西士兵們的一陣陣歡呼和尖叫。金士麒對身邊的少年親兵們說:“大家仔細觀察,待會兒這些大魚要噴水呢!”但等了足足一刻鍾,鯨魚也沒噴。金士麒很掃興。就下令回旋炮開了兩炮,它們就悠哉悠哉地潛入大海。


    ……


    第四日,風向轉為東北,這對航行有些不利。


    根據澳門葡人提供的海圖顯示,澎湖與靖海位於相同的緯度上,隻要盯著羅盤一路向東就能抵達澎湖。這說起來容易,但大海上沒有經緯線。沒有參照物,再加上海水在不停流動,海風也在變化。雖說是向東航行。但每天都會有數裏、數十裏的偏差,幾天下來就相差很遠了。因此航行者們要不斷地上觀星空、下探海水深淺和泥沙色澤,不斷校正方向摸索著前進。


    ……


    第五日,此處的海水竟是黑色的。


    遠處的海麵仍是通藍一片。但趴在船舷上往下去。近處的海水卻一片漆黑,深邃如夜。久久凝望之,甚至有一種要墜入其中的錯覺,讓人心頭發冷雙腿微顫。金士麒命水手放了石墜下去,不過百尺就探及海底。打上一罐海水也是清澈通透,真是讓人驚奇。


    於是有士兵傳言:金將軍前日向大海魚開炮,激怒了某某神靈。這謠言傳了一陣子,直到有兩個家夥被打了棍子才消停。


    ……


    第六日。風更大了,卷起的浪花甚至衝上了寧遠號的船舷。


    從上午開始就不停地有船隻損壞。隨後有些船被大風吹離了船隊。金士麒下令放緩速度,收攏隊形。到了下午時,幾條失蹤的船隻都先後返回了船隊。


    傍晚時,錦州號與一條丁氏海船相撞。錦州號狀況尚好,但那條丁氏海船卻很快傾覆了。隨船的三十多個水手和十幾個水兵轉瞬之間就被大浪吞噬,無人幸存。


    ……


    第七日,終於望見了澎湖。


    澎湖是東南海防之要地。本朝初期,澎湖島上就設有一處巡檢所。前幾年荷蘭紅毛曾經一度進犯澎湖,還奴役當地百姓建造了一座城堡,後被福建明軍渡海收複。此後澎湖長期駐紮了一支千人規模的營兵,由一名遊擊將軍統領。


    金士麒從靖海時,對外宣布是“奉旨前往澎湖一帶巡視”,但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想在澎湖上岸。因為澎湖曆來是福建海賊出沒之地,甚至傳言澎湖駐軍與海賊、與荷蘭人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金士麒可不想給找麻煩。再加上他船隊物資給養充沛,人員士氣也正高漲,正可以一鼓作氣進抵台灣。


    因此這澎湖島隻是他路上的“航標點”。台灣大員就位於澎湖的正東南方向。


    ……


    第八日,澎湖已經看不見了。正午時,正東方向竟出現了兩條小船,但它們立刻就向南逃走了。風仍然很大,下午時又先後沉了兩條貨運船,這次有半數的水手和水兵獲救。


    ……


    第九日,風小了,風向逐漸轉為正東。


    中午時分開始下雨,沒多久竟有無數的小魚摔落在甲板上。魚長不足一尺,渾身長滿銀鱗,魚鰭和尾巴上都閃爍著紅色熒光,蹦蹦跳跳地很鮮活。諸船人等皆不識得,中軍參隨楚陸祥稱此乃吉兆,金士麒亦深以為然。沒多久,各船上就飄起了一陣陣香氣,原來是丁氏船隊的廣東水手將魚煮炒烹炸。


    入夜時分,寧遠號上有兩具屍首被拋入大海。他們正是前幾日被打了軍棍的兩個可憐蟲,因為傷口感染沒能挺下來。


    殘酷嗎?也許吧。從出海到現在,各種名目的死亡已經過百。


    ……


    第十日,正午時分,東邊的海天之間突然呈現出一抹翠綠的輪廓,在明媚陽光照耀下如一攏錦緞般清晰油亮。


    那正是台灣。


    金士麒沐浴更衣,在日誌上端正地記下“天啟七年十一月十四”的日子。


    ……


    航程還未結束。


    由於風向和海流的影響,廣西軍船隊早已偏航了。於是兩隊小船被派了出去,分別向南、北沿著海岸線尋找荷蘭城堡所在的“大員”。而金士麒隻能陪著近百條的大船隊,百無聊賴地漂在這不知所在的大海上。望著數裏之遙的台灣島默默發呆。


    即便是許久之後,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遠處的那一片綠色海岸就是台灣。放眼望去一片片蒼翠的山林。雨林參天藤蔓如織,更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天空中有成群的海鳥在盤旋,隔著數裏仍然能嗅到一股的淡淡的森林中的腥氣。


    這一切都真真切切。台灣,就像是一朵碩大的綠色棉花糖,生機盎然地浮在不遠處的大海上。


    “哥,你在看什麽?”姚孟陽悄聲來到他身後。


    “銀子。”金士麒淡淡地說。


    台灣。比想象中的更近一些。但勝利,卻比想象的更遙遠。


    等到兩天,金士麒實在耐不住寂寞了。就想帶上人上岸去探索一番,摘幾個野果抓幾個野人什麽的。但就在他準備動身時,此前探路的哨船回來了。


    那幾條小船從北邊回來,領隊的彭把總帶回了“兩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第一個好消息。“大員”找到了。在北邊30多裏處。那邊的地形與此前荷蘭俘虜供述的完全一致,是一串沙洲環繞的海灣。荷蘭人的城堡就建在最大的一座沙洲上。那附近還有幾個土著村落。


    第二個好消息,那海灣裏隻有幾條小雜船、小舢板,沒有什麽像樣的大船,無法對咱廣西軍造成威脅。而且除了那座城堡之外,海岸就再無防禦工事。


    最後是壞消息。由於荷蘭紅毛的城堡位於沙洲的內海岸,按照原本的計劃,廣西軍的船隊須駛入海灣。繞到後麵去攻擊它。但現場偵察發現,那些沙洲小島之間的航道狹窄曲折。海水中堅石堆積,暗礁盤結,著實不易通行!這幾日風浪又大,彭把總率領的兩條小帆船試探了幾次,最終也沒敢貿然駛入。


    情況有些麻煩呢。


    金士麒忙召集相關人等到寧遠號上商討對策。


    監軍張國維先是不解地問:大員乃是紅毛賊和海盜們的久居之地,憑什麽他們的船能自由出入,我們就進出不得?更何況金將軍在澳門俘虜了那麽多紅毛賊,已經拷問出了詳盡的大員地圖,上麵清清楚楚地標注了航道……喏喏,就是這兩座小島的中間,過幾日等潮水漲了,你們大膽地衝進去就是!


    麵對張國維的質疑,別人都不敢應聲。金士麒隻能親自解釋:咱操舟行船,最怕的就是這種沙洲包圍的港口。下有暗礁險灘,上有水流激浪,比大海中的狂風大浪更凶險。據不完全統計,海難中有七成都發生於和入港的階段,更何況這種蠻荒地帶的陌生海港。咱們這次是以絕對優勢大軍壓境,萬事應以穩妥為策……


    這些話若是由別人說出來,張國維是肯定不信的。但金士麒的話卻讓人不得不信,聽得張國維不停地點頭。


    張國維點夠了頭,又開動腦筋想了想,他眼睛就猛然一亮。他指著地圖問:“哎,咱大軍何不直接在外海岸登陸?再穿越沙洲從陸地上攻擊那城堡,豈不爽哉?”


    “爽哉爽哉!這主意吖乜錯。”金士麒學著廣東腔讚許了幾句,隨後就解釋說:外海岸水淺礁多,船隊隻能泊在幾裏之外的海裏,要用小船穿越大浪把兵士馬匹糧草運上岸,每天隻能折騰一兩個批次。那效率太低了,恐怕難以迅速形成戰鬥力。


    見監軍大人的態度很虛心,金士麒又笑咪咪地補充說:那紅毛賊據守堅城,此戰難以速決,雙方必定要有一番攻守對峙。而那沙洲上一馬平川,沒有可依托的防禦地形,如果遭到偷襲則後果難料。咱船隊離岸又遠,也無法提供支援。所以從外海岸登陸……雖然看起來挺爽,卻犯了兵家大忌啊。


    張國維沉重地點點頭,卻皺著眉頭瞥了他一眼,“金將軍,當前這窘境,你以前沒料到嗎?”


    “出乎我意料啊。”金士麒笑著說,“這戰場就像煙雲霧靄一般,本就變化莫測,我等凡夫愚漢又豈能樣樣都算中?現在這情形咱隻能多派人手,在那附近詳盡探查一番,定能找到對策。張大人你放寬心吧,等紅毛城堡被攻破之日,你再回首今日這番困難,定會覺得輕若浮雲了。”


    “金賢弟果然是大將氣度。但願事如你所言。”


    “張兄言過。鄙人不敢誇大,但最近心境確實很好。”金士麒凝望著西邊的舷窗,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打完這一仗,我就要回去結婚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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