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妙妙這會兒也察覺出了異常,連忙往後縮了縮,轉過去看秋桐。


    心中卻是打鼓一樣惴惴不安,生怕露出了蛛絲馬跡。


    她可不想在這個時候被揭穿身份,在外行走,若沒有男兒身做掩護,隻怕會事事絆腳,十分的不方便。


    秋桐看著兩人唇槍舌戰,不可開交,夾在中間急於辯解。


    可兩人誰也不聽她的話,就這麽往外走。


    過了拱門,小花園前但見王家小姐悄然過來探視,身旁還跟著香兒,不住地往屋子裏探看,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見薛妙妙過來,她後退了幾步,想要避開,畢竟,他曾經為自己施行過手術,頗有些難為情。


    雖然救了性命,卻也看過自己的肌膚,總是心中別扭的緊。


    倒是薛妙妙一派落落大方,上前道,“馮世子恢複的很好,王小姐請放心。”


    “表哥無事便好,”她微微頷首,香兒便將一包銀子遞了過去,“三番兩次勞煩薛大夫,小小心意。”


    薛妙妙連忙推辭,“診金已經付過了,王小姐不必客氣,救人義不容辭,怎能無功受祿。”


    王蘭芝這才收回手去,看了麵前三人,見有旁的公子在場,遂退沒多留,窈窕柔婉的身姿弱柳扶風一般穿過花園消失不見。


    “還算馮世子懂得惜福。”


    傅明昭摸摸鼻尖兒,又看了一眼薛妙,這話怎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


    立冬之後,一場大雪飄然而至。大雪連日而下,清遠城和煙雲山皆被籠罩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


    誠如預言,行程要再次延後,何況天寒地凍,出行極不方便,薛妙妙也不會因此犯險。


    原本想要租賃的馬車,先付了訂金,預定到開春之後。


    醫館門上放下厚厚的棉布簾子,格擋住了寒氣,屋內生了炭盆,存留了幾分溫暖。


    今日來看診的病人都要問上一句,薛大夫怎麽沒在?


    秋桐挨個解釋,薛大夫偶然風寒不能出診,要好生歇息幾日。


    薛大夫生病的消息一出,到了後晌,就有街坊往醫館裏送東西,蔬菜果子,雞鴨鵝魚,說是給小薛大夫補身子。


    秋桐拿著大包小包站在薛妙妙廂房內,擺給她看,“沒想到咱們薛大夫很受人愛戴的嘛。”


    望著窗外仍然紛紛揚揚的大雪,薛妙妙窩在厚重的棉被裏,肚子上放了個暖水袋,一張臉兒煞白絲毫沒有血色。


    秋桐往前探看,“臉色怎麽這樣難看,別不將小病當回事,藥也不喝,我這就去教爹爹來給你瞧瞧病!”


    薛妙妙連忙阻攔,這一動,小腹裏又是一陣酸疼。


    身子猛地一頓,有種瀕臨決堤的預感…


    當真是有口難言。


    誰能想到,清遠城名赫一時的薛大夫,手術刀前麵不改色的薛大夫,竟然被痛經打敗了…


    抖著唇,還要掩蓋住陣陣絞痛和熱浪,“我已經喝過藥,這會想休息,你先出去吧。”


    秋桐將信將疑,薛妙妙已經裹成了粽子躺下,無聲的抗議著。


    “那一會兒燉好雞湯再給你送來…”秋桐嘀咕著關上門,“身為大夫,自己都照看不好,也不好生吃飯,餓的比我還瘦…”


    她這一走,床上的薛妙妙艱難地扶著牆起來,趕忙將門反鎖上,然後去換行頭。


    折騰了好一會兒,痛的她兩眼熱淚滾滾,又將床單上不小心染上的血漬清洗幹淨。


    原本早晨時趁著人都沒起床,薛妙妙悄悄去藥庫裏配藥,當歸和紅花都隻剩下少量,而最有效的益母草葉子粉已經斷貨有幾日了。


    於是,為了不被人發現,更不能被揭穿了女兒身,隻好喝了點糖水回去歇著,挨過這幾天再說。


    每個月這幾日,都是最令薛妙妙最頭疼的。


    好在大雪天,病人不多,在秋桐的“關心照顧”之下,幾日之後,薛妙妙很快又生龍活虎了起來。


    秋桐打量著他,天青色的棉布衫子係著腰帶,那不盈一握的腰,還有纖細的手腕,皺眉道,“薛妙,你病得都脫形了…真可憐。”


    “所以我得去市集上買些東西好好補一補,”薛妙妙挎了個小布囊,裹上厚厚的圍巾和雪帽,隻露出一雙清淩淩的眸子。


    正如紛紛揚揚的落雪。


    一掀開簾子,寒氣撲麵而來,門前的落雪已經打掃過了,遠處主街上幹淨整潔,路旁堆著清掃下來的積雪,還留有深深淺淺的腳印。


    風歇雪住,凜冽的空氣十分清新。


    “正有有祭冬廟會,我陪你一起去!”秋桐笑吟吟地過來湊熱鬧。


    薛妙妙腳步利索,不等她就連忙踏入雪地去了,“你陪陶伯去吧,我還有事。”


    背著小包,眼前嗬嗬地冒著白氣,薛妙妙好想大喊一句,沒有痛經的日子真美好!


    城門處,出入城的百姓左右分開兩道由鐵欄杆格擋著,一入一出,排成兩隊長龍。


    “現在白日出城也需要盤查麽?”薛妙妙拿出隨身戶牌,上月蘭滄王接管清遠城之後,重新整飭民風,挨家挨戶發放戶牌,作為證明。


    守城的衛兵是熟識,便道,“如今新法律例嚴格,上麵有命令下來,咱們得奉命行事。”


    打開布囊,檢查過裏麵的東西之後,等了許久的薛妙妙才終於順利出城。


    冬天正是冬益母草最繁茂的季節,尤其是大雪覆蓋之後,那葉子最是入藥佳品。


    有了慘痛的教訓,這一次下定決心,要私自囤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藥,以備急用。


    上山的路上,正遇見張屠戶帶著兒子從山林裏歸來,手上卻隻提著幾隻野山雞,“小薛大夫上山采藥去?”


    張屠戶聲高爽闊地打招呼,薛妙妙點點頭,應承道,“可是雪天收成不好?張大叔的收獲好像比從前少了些。”


    張屠戶啐了一口,衝著後山仰仰脖子,“自從那甚麽新軍入城,就開始圈地封山,這兒也不許打獵,那兒也不能動手,娘的!八成都教他們充了軍餉了。”


    薛妙妙淡淡一笑,表示同情,張屠戶眼裏,這小薛大夫是斯文人,和他們這些粗漢子是不一樣的。


    就連這上山采藥的行頭,都整理的盤亮條順,幹淨俊秀。


    “小薛大夫趕緊去瞧瞧吧,別是草藥也被他們充軍了。”張屠戶大咧咧地往回去。


    薛妙妙莞爾一笑,心裏暗自得意,自己私下栽種的藥畦風水隱蔽,恐怕軍隊是找不到的。


    去往煙雲山,薛妙妙已經是輕車熟路。


    自從魚腥草斷貨之後,她便開始琢磨自己種植草藥,來防備不時之需。


    然後秋冬並非栽種的好時節,但益母草卻是特殊,冬日的品種更為珍貴。


    時值大雪覆蓋,山中白茫茫一片,路上偶有背柴下山的人群,稀稀疏疏,遇見相熟的麵孔,便淺淺打個照麵過去。


    薛妙妙此時腰纏軟藤,手柱拐杖,背著布囊一步一蹣跚。


    進入山南深處,腳下的雪越發厚重,沒走一步,靴子就陷進雪裏。


    沿途的植被多為雪所遮蓋,看上去十分荒蕪。


    日近中午,薛妙妙坐在雪鬆下的大石上歇腳,就著凜冽的風,津津有味地吃著兩塊帶來的白米團子。


    酒足飯飽之後,再次出發,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


    不料這胃一滿足,四肢就越發遲鈍了,加上衣著厚重,還沒走幾步遠,便一腳踩空。


    雪下見冰,更是濕滑,左搖右晃中拉住的枯枝也哢嚓地斷了開來。


    如此一來,她便如同滾雪球一樣,順著山坡勢不可擋地滾了下去…


    薛妙妙隻覺得天旋地轉,倒是並沒感覺疼,隻是雙手胡亂地抓攀,卻絲毫不起作用。


    積雪滾了一身,胸前火辣辣地一疼,滾入了平地,翻滾的架勢才終於停了下來。


    滿臉是碎冰花,薛妙妙雪球一般的身體一動,她狼狽地抬頭,撥開額前散落下來的幾縷碎發,臉上卻綻開甜甜的笑意。


    “沒想到竟然滾出了捷徑,倒省下半個時辰的腳程。”


    拍了拍雪站起來,眼前山南水北,是為陽,一處懸刃峭壁之下,赫然是一塊開闊平坦的紅土地,風水絕佳。


    足有一畝見方,雖然被雪所覆蓋,但益母草清苦的氣味隨風送來,飄入鼻端。


    薛妙妙小心翼翼地沿著藥畦邊沿走過去,看著葉子從雪中冒出頭來,滿是成就感。


    這連月來的辛苦耕種,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


    布囊放在樹下,仔細收割著長勢喜人的藥草,開春入京遠行,這些隨身的藥草是必備的,消炎藥和止瀉藥也要足夠。


    專心致誌摘采間,不知不覺就移到了藥畦的最南麵,薛妙妙提著滿當當的一囊子藥材站起來,揉了揉酸疼的腰,這一抬眼,卻被此刻眼前的場麵所震懾。


    寒風吹動著發絲,她撥開樹叢,抬望眼,不遠處的山穀中兵馬集結,一派浩蕩。


    營帳篝火,黑雲壓城,盡管薛妙妙從沒見過如此陣仗,但從滿眼金戈鐵馬,亦能判斷出一二。


    無邊的營地中,數麵玄線金字刺繡的“蘭”字大旗隨風獵獵擺蕩,如龍騰躍九天。


    而出穀的山路已經被清掃完畢,在滿山銀白中臥成一條蜿蜒的灰色玉帶。


    想來朝廷初定,蘭滄王兵馬不會在清遠停頓太久,雖然朝廷由丞相輔佐,但顯然蘭滄王的威懾力更加強撼三分。


    這便是大軍出穀的路徑吧…


    忽而一陣漸近的腳步聲,打破了平靜。


    仍處在震撼中的薛妙妙緩緩回頭,秀致的眉眼凝住。


    “這可是你掉的東西?”


    低沉的音節在雪山中隱隱回蕩,那雙令她印象深刻的,修韌好看的手,正撚著一枚香囊。


    再細看,可不正是前幾天秋桐做的。


    薛妙妙顯然不曾料到,再次見麵,竟會是這種情景。


    玄色的厚靴,挺拔英武的身姿,在雪光中泛著淺淡的青灰。


    和上次短打的行裝不同,此刻男子修身玉立,灰白色的錦袍極具質感,領口一圈柔軟的貂絨,將原本冷峻的麵容襯出了幾分溫和,仿佛是天地間滿眼雪色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分明覺得何處不同了,卻又說不清楚。


    薛妙妙接過來,嘴硬道,“雖然你上次搶了我的東西,但這次還是要謝謝你。”


    “上次?”他微微遲疑,俊凜的眉峰間含著困惑,修身玉立於滿山映雪之中,風姿綽約。


    卻隱隱含著凜冽的銳利,就這麽站著便有遜雪壓梅的氣場。


    探究的目光望過來,腦海裏模糊的影像重重疊疊,終於有了幾分影子。


    他放肆地打量著眼前人,又是這種含糊不清的目光。


    “現在,怎麽裝作不知情了。”


    他向前一步,撥開低壓錯落的鬆枝,簌簌落雪中,微微低頭,就見一張瑩白似玉的麵龐,隨著碎雪紛飛,映出一雙清純見底的眸子,仿佛那雪飄搖落在她眼底,生了光華,化作無限輕緩的流波。


    就在這一瞬間,陸蘅竟然記住了這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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