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春柳鬱鬱蔥蔥,沿著永寧河,綻滿了整個建安城。


    暮春的尾巴裏頭,迎來了三年一度的春闈舉試。


    古時的科舉,等同於現代的高考,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乃是平門百姓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


    各地選拔出的舉子,帶著通關文牒源源不斷入京,匯聚於貢院。


    淮安坊後街,兩旁皆是客棧旅舍,薛妙妙所在玉硯齋,正是曆年入京學子舉人最常來客棧。


    環境風雅,旅客多為年輕俊才是一個方麵考慮,此外,薛妙妙心裏還有其他盤算。


    連日來在京城兜兜轉轉,仿佛是外出獨遊,建安的風情需得細細品,走街串巷,時不時向街坊打聽些京中的風俗和醫館藥鋪的消息。


    光德坊是蘭滄王府邸所在,附近是要避開的。


    雖然這幾年也攢下了一些積蓄,加上幾次手術陸蘅給的費用不菲,足夠她在京師寬裕的生活上一個年頭,但坐吃山空,一直宿在客棧裏並非常事,魚龍混雜更不安全。


    然而建安的房價卻令薛妙妙咋舌,當真是貴的離譜!


    普通的背街小院,一進三廳的類似四合院的宅子,一年就要五十兩的房租…


    太偏遠的位置又不方便,太老舊破敗的又不願委屈自己,薛妙妙覺得自己看房子這段時間,仿佛回到了當初剛工作的時候,也是跑遍了全城,去樓盤搶排號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一轉眼,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挑來挑去,永寧河對岸的光祿坊西二街正巧有處出租的小宅,主人要闔家搬遷去外地投親,急著變換銀子,開出了三十五兩的低價。


    不得不說,薛妙妙是十分心動的,而且光祿坊中就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醫館。


    眼看春闈開試在即,整個玉硯齋的考試氣氛異常濃厚,舉子們除了用飯,其餘的時間可謂是爭分奪秒,各個房門緊閉。


    店家常年做的就是這種生意,所以玉硯齋上下保持著一種安靜的狀態,提供筆墨紙硯的采買服務,還可以跑腿幫忙買吃食,隻需要額外一點跑腿費,就可以滿足所有的需求,力爭給學子們營造出最佳的考前氛圍。


    薛妙妙身為旁觀者,隻想感慨,果然不愧是京師重地,思維服務理念皆是一流的。


    趁著這股濃厚的學習風氣,她也在房中抓緊時間整理筆記,這一年來四處奔波在各地,許多筆記記錄不全,或者東一筆西一劃的,要總匯起來。


    晚膳時,難得一群人聚在廳中閑聊,薛妙妙吃飯慢,便趕上了他們的談話。


    來自五湖四海的青年俊才們,各個滿腹經綸揮毫濃墨,懷著一腔入仕的熱忱,指點江山、針砭時事,談論國情。


    而蘭滄王出現在談話中的次數最多,其次就是定國侯謝華蕤。


    功過是非,薛妙妙毫無政治敏感度,不予評論,但有位籍貫霍州的少年的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男子名叫趙棣,大約二十歲上下,布衣幹淨,束發整齊,雖身為文士舉人,但並無酸腐之氣,用薛妙妙的話來說,就是小清新學長的類型,很是俊秀。


    也是從他口中,聽到了關於太醫院今年選拔禦醫的消息。


    一聽到和自己的專業相關,薛妙妙瞬時來了興趣,便端了茶杯,湊到他桌旁,虛心請教。


    趙棣這些天住店,和薛妙妙的房間在同一層,之前便注意到了這個清秀的少年,見她氣度從容,更暗自欽佩她的淡定沉穩。


    “冒昧打擾一下,”薛妙妙臉上換了禮貌的笑容,微微頷首,“聽這位兄台說起太醫院選才之事,可是當真?”


    近距離打量了薛妙妙一番,趙棣反問,“你並非是貢院參試的舉人,原是要考太醫院?”


    笑容再深一寸,自謙道,“是的,正有此意。”


    從前在趙棣的印象中,家鄉的郎中多是中年男子,嚴肅不苟言笑,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甚至在他眼裏,有真才實學的人乃是少數,大多是庸碌之輩者眾,但卻從未見過大夫像他這般年輕。


    麵對著薛妙妙殷切的目光,趙棣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太醫院為小眾門試,參選之人大都經過各地舉薦,才能進入太醫院麵試。”


    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趙棣頗有好奇地問了姓名和家籍,兩人一來二去竟然聊了許久,直到茶涼了才結束。


    廳內其他舉子皆是詫異,素來清高不與人言笑的趙棣,竟然如此一反常態。


    談話間,薛妙妙見他麵頰微微酡紅,咳嗽不斷,且帶有輕微的痰鳴音。


    詢問之下,趙棣隻說是入京奔波,受了風寒,已經找大夫開過方子煎藥服用。


    很顯然對於薛妙妙的醫學造詣,趙棣是懷有保留態度的,在古代醫者就好比木匠,需要長年的看診經驗累積,才能精進。


    很明顯,眼前少年不符合此種條件。


    看穿了他的心思,薛妙妙心下表示理解,畢竟中西醫發展到近代,依托於各種日益精密的檢驗輔助診療技術,才逐漸擺脫經驗學,但實際上醫學本身想要發展成為科學還需要長足的努力。


    科技發達的現代姑且做不到,身為古人會如此懷疑,實乃太過正常。


    趙棣要回房溫書,兩人一道上樓,這才發現就住在隔壁。


    一轉頭,就見薛妙並不打算進屋,而是倚在欄杆上一派悠然的遠望夜色。


    月光輕輕籠罩下來,她的側影一派柔和。


    趙棣心頭微微一跳,說不出的感覺,便也跟著站過去,抬頭順著她的目光仰望星空。


    感懷處,不禁輕吟,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曆曆。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複易。”


    薛妙妙站著不動,趙棣的聲音好聽,帶著青年特有的清朗和磁性,看著當空的獵戶座,星辰如盤,似乎能看到遙遠的銀河係。


    吹了會兒風,趙棣又咳嗽了幾下,但看他衣著單薄,並不像是風寒感冒的表征。


    “小病無妨,隻不過,偏偏不巧趕上舉試的時間。”趙棣話有不甘,“若非病疾侵體,我自是誰


    也不懼,便是王良恩也未必能奈我何。”


    薛妙妙側目,這家夥倒是蠻有自信的。


    趙棣轉過頭來,“薛兄不信?”


    對於古代科舉不甚了解的薛妙妙隻能回以一個鼓勵的笑,“調整好心態。”


    趙棣衣衫在夜風中飄搖,雖年輕卻五官分明俊秀的臉容,在月光下凝著一股傲氣,他湊近了,定定道,“那便請薛兄拭目以待,他日必定進士及第,登科殿試!”


    “好,那就靜候佳音了。”薛妙妙又接了一句,“風寒病愈需要七日才能完全恢複,若不然頭痛咳嗽會影響發揮的。”


    趙棣擺擺手,便回房去了。


    一整晚太醫院選拔的消息都在腦海裏盤桓。


    京師關係盤根錯雜,她想要嶄露頭角必須要尋得一個機會。


    如果去拜托蘭滄王,以他的地位,隻怕太醫令也要給三分麵子,但這些天,兩人已經全無聯係。


    想從前各地顛簸,還總能遇見,而如今同身在京城泱泱,卻是再未見麵。


    身為一品要員,必定是公務繁忙無法脫身,隻是,心下一動,他戒除朱砂的症狀十分強烈,不知道有沒有得到最好的調理。


    或者說,他無法忍受,再次服用…


    思緒煩亂,忽然發覺自己竟然在擔心他的處境,不禁有些好笑。


    高高在上的蘭滄王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豈用她一個流落客棧的平民百姓擔心?


    心中悶悶的,將這種情緒歸結為醫生對病人的職業習慣之後,薛妙妙才好過些,睡了過去。


    夢裏紛亂糾纏,好像周身又像是被他的強勢所禁錮,她想要叫喊,卻完全發不出聲音來。


    直到敲門聲再次傳來,才將她從噩夢中驚醒。


    混沌地望向窗外,已是早晨。


    平複了一下情緒,她穿好衣衫去開門,意外地,竟是趙棣站在門外。


    隻見他麵色隱晦,一下子就步入屋內,將門鎖上。


    白皙俊秀的臉容上泛著異樣的色澤,“薛兄是大夫,能否幫我看一下這…這究竟是什麽…”


    見他吞吞吐吐,目光不寧,顯然是很緊張。


    “先坐下來,”薛妙妙盡可能舒緩他緊張的情緒,引著坐到窗下亮處,“哪裏感覺有異常?”


    趙棣頓了頓,剝開衣領,頸部上赫然布滿了淡紅色的斑疹。


    起初薛妙妙就懷疑並非像是風寒感冒,這一看之下更確定排除。


    “昨夜與薛兄談至中夜,回房時便覺得隱隱有些頭熱,遂睡下了。豈料早起對鏡時,竟發出了疹子。”


    發疹多具有傳染性,在古代為人所避諱。


    “五日之後就要參試,這可如何是好!”


    薛妙妙穩住他的情緒,伸出雙手,攏在他的雙耳後,然後一路向下觸摸,細嫩涼涼的指尖,一直探到頸部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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