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陸蘅行走於繁茂蔭濃的行宮之中,穿過各宮各殿前的守衛,一路上並未受到任何阻攔。


    鳥鳴山澗,鬆濤起伏。


    遠處的宮殿輝煌,但很顯然,他們要去的並非那個方向。


    若隱若現的黑暗中,溫熱的手摸索著,握住了薛妙妙的手兒,她掙紮了一下,卻握得更緊了一分。


    掩蓋在袖擺之下,若往來之人細看,定會發現端倪。


    不遠處,有一隊人步履匆匆而來,為首之人頂戴藍翎,容顏沉肅,見蘭滄王在前,便先停步行了禮,陸蘅頷首示意他一旁先過,“吳院使因何如此形色匆忙?”


    不過是隨口一問,被他稱作吳院使之人遂更蹙了眉,“陛下急招微臣去凝華宮。”


    略微思量,凝華宮乃是長公主的寢宮。


    各自作別,各走其路。


    “那位大人是禦醫。”薛妙妙心下篤定。


    穿過丘陵下的回廊亭台,陸蘅垂眸,“妙妙倒是打聽的清楚。”


    搖搖頭,“他行走又穩又疾,眼神專注,身上散發著淡淡藥香,是以才推斷出來。”


    說話間,已然來到另一片天地。


    山風徐來,有台高築,和前院宮人往來如織的喧鬧繁盛很不相同。


    青衣素袍被吹得微微擺蕩,夜色已是深沉。


    “將軍找我來,究竟是要送什麽重要的東西?”她轉過身來,靠在欄杆上,時不時地拂去掛在臉兒上的發絲。


    一汪清純的瞳仁映著遠處點點星光,陸蘅悠然落座,牙白色玉袍隨意散在矮榻上,威凜中更有一重病態的俊美。


    不知從何時起,他好像和從前,漸漸地不一樣了。


    “外麵山風大,過來坐。”他拍了拍身旁的蒲團,眉眼深邃。


    此處清淨,全無人跡。


    桌案上有清茶幾杯,一爐瑞腦香絲絲入扣。


    懷著十分的好奇,就見陸蘅從袖袋中緩緩掏出一疊整齊的紙張遞了過去。


    接過來打開一看,薛妙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才確定了這竟然是一張地契!


    “鬆林戶下京區田產…二十畝?”薛妙妙滿頭霧水,對麵陸蘅點點頭,“從此刻起,這片田歸你所有。”


    見薛妙妙依然迷茫,陸蘅又補充了一句,“正是白日裏你看中的荒草地。”


    小臉兒上的迷茫,轉而興奮,薛妙妙直了直身子,手上卻舍不得鬆開那片自己相中的土地,“但這太貴重了…”


    自然是了解她的脾性,無功不受祿,陸蘅揚眉,“本王斷不是平白贈與你,這作為妙妙替本王和繡兒治病的診金。”


    一畝田地粗略的換算,大約等同於現代的六百多平方米,那麽二十畝…就是將近一萬三千平米!


    那麽一個瞬間,薛妙妙終於體會到了土豪的心情…


    再想到如此廣袤肥沃的土地,將來會在自己手中變換成鬱鬱蔥蔥的藥畦,似乎那百種藥草滿載而歸的豐收場麵,就在眼前。


    回過神來,薛妙妙下定決心,這份禮物不會推辭,隻是她要換一個方式。


    陸蘅穩坐不動,就見她連忙站起來,四下在尋找什麽,鄭重的模樣落在他肅殺的眼底,多了一抹不可察覺的溫潤。


    忙活了一會兒,薛妙妙端來一張布滿娟秀小楷的契書,“此為入股契約,為四六分成製,將軍身為股東,將來鬆林戶的所有收成利潤,您都能收到四成,如此可好?”


    其實以陸蘅食邑不下萬戶的身家,區區二十畝根本不算什麽,但他仍是鄭重地應了下來,沒有一絲的敷衍和輕視,簽字畫押,“那本王和妙妙可算是盟友了?”


    此時薛妙妙腦海裏已經開始籌劃藍圖,打算回去仔細翻出藥典看一看,二十畝的地方,足夠規劃上一陣子了。


    “可還想做禦醫麽?”陸蘅走過來,俯身,寬廣的袖擺攏在她的肩頭。


    握著地契,悶聲不語。


    桑溫臨終前沒有說完的遺言,隻有半句建安大明宮,這是薛妙妙唯一的線索,所以才會想要謀取一條相對安全的入宮的路。


    眸色漸漸有一絲冰冷,周身淡淡的荀草香氣散去,從木橋上有腳步聲而來。


    循聲望去,薛妙妙眼中的驚訝越發深濃,“你為什麽也會在這裏?”


    尉遲恭站在門欞內,笑的溫潤風雅,靛青色的常服不掩從容氣度,臨風如謫仙。


    笑著踱步過來,輕歎,“五鬥米折腰,我也來沾一沾京師的富貴繁華。”


    見兩人你來我往,相談甚歡,陸蘅適時地打斷,“如今淳安侯乃是吏部侍郎,官拜正三品。”


    薛妙妙連忙很配合地像模像樣的鞠了一躬,“草民見過尉遲大人。”


    “殿後有溫泉,此處無人打擾,妙妙先去沐浴一番。”


    早先就疑心這兩人從河間府時便有往來,今日如此私密地會麵,必定是有密事要談,薛妙妙很識趣地抱了衣衫下去。


    廟堂上紛紛擾擾和她皆無關係,周身浸泡於天然的溫泉水中,她一麵兒輕輕舒展身子,裹了浴巾靠在水中被溫泉水打滑的山石上,還在籌劃著藥畦的初期藍圖。


    她決定先租一輛馬車,才好方便去田間考察,招人的事情要往後放一放。


    帷幔輕垂,兩人舉茶對飲,麵前還放著一盤落子分明的圍棋,場麵看似風雅,但兩人雲淡風輕的對話,顯然不像表麵上看起來的輕鬆。


    “借尚書大人命我整理先前曆年典籍時,發現十年前陛下還是鎮西王時,謝丞相在涿州做布政使時的記錄,卻有玄機。”


    陸蘅啜飲了一口,執白子往前堵了一步,示意他繼續。


    尉遲恭依然是風清氣朗的容顏上,透著暗暗的凝重,“而發生在玄武初年最大一次澇災,朝廷的賑災款項那一本卻含糊不清,更有一頁缺損。”


    “如此說來,同年的肅清連案並非空穴來風,除了布政使謝華蕤,其餘官員都不同程度地被調任、貶斥,數十萬百姓死於澇災之中,這一筆賬至今未有決斷。”陸蘅思緒中有暗流湧過。


    而對麵的尉遲恭心中卻更是驚濤駭浪,當年父親尉遲徹因為此案被牽連,不明不白自縊於大獄之中。


    尉遲恭便得了一個清閑侯爺的敕封,從此幽居河間府,一心做學問,不再入仕途。


    恢複了平靜,尉遲恭眉眼揚起,劃過一絲鋒銳,“但此事並非無一疏漏,當年身為布政使身旁文史的孫昌雖然染病而亡,但他尚有一子存於世間,如今已二十有五。”


    陸蘅緩緩支起身子,“也就是說,十年前,周昌之子十五歲,足以有辨明是非的能力,或許…”


    尉遲恭了然地點點頭,將黑子圍了上去,香爐裏燃起絲絲沉香,寧人心神。


    “此子名孫伯勇,就在行宮內馬場當差,是個啞子。”


    陸蘅的白子反攻,很快就將黑子圍死,“原不知還有此暗線伏於身邊,天機算盡,終不是天衣無縫。”


    尉遲恭笑著服輸,將一盤子散盡,“千裏之堤尚潰於蟻穴,焉知這孫伯勇可否能稍稍勝過螻蟻?”


    陸蘅微微頓住,冷峻的臉容在燭光下泛著清華,“恰幾日後有圍獵,馬場上的宮人需要多分派些人手。”


    四目相觸,話鋒戛然而止。


    但聞內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不一會兒,就見一襲碧影從帷幔後麵踱了出來。


    柔白的小臉上,秀眉緊蹙,雙手還抱在胸前,“這是不是將軍做的手腳,我的衣服呢?”


    燭光之下,碧影秀麗,襯出一段渾然天成的風流姿態,沐浴過後,清水芙蓉,盡管全無妝點,此時麵前身著裙裳的薛妙妙,已然有了足以讓人心動的清純與美麗。


    陸蘅的手,停在棋盤上。


    烏發如雲,容顏如玉,他還是第一次,真真正正見到薛妙妙穿女裝。


    要比無數次腦海中的勾勒,更美上三分。


    忽然間,他有些後悔,不該讓她如此模樣,出現在任何一個其他男人的麵前。


    尉遲恭雖然在鳳凰穀中見過薛妙妙,但仍是掩蓋不住驚豔之色。


    如輕雲閉月,如流風回雪,宛然素容,便可傾城,才不負神女之名。


    其實,這裙子雖然遮蓋的嚴實,薛妙妙也不至於矯情到被人看去了女裝就如何的地步。


    但此處乃是行宮,萬一被旁人窺見…


    “侍郎出來時九,且先回宮歇息,莫要引人耳目。”


    尉遲恭拱手作別,上前一步,微微傾身靠近,“妙妙如此,更讓我想起兩年前年,鳳凰穀中的機緣…”


    留下這句話,不顧陸蘅黑沉的臉色,大步離開。


    “我總不能穿成這樣回去…”薛妙妙挽著袖擺,心底裏卻暗自讚歎這綾羅綺裳的確精美華麗。


    山雨醞釀在眼底,陸蘅上前將她纖柔的身子握住,“今夜不必回宮去了,就在此處歇息,不會有人來。”


    手已經滑到她的背上,就覆在那一塊刺蘭花上,帶著偏執的眷戀。


    薛妙妙一掙紮,就感到他明顯的不尋常,氣息紊亂。


    心中一驚,算算日子,又到了他毒性發作的時候。


    涼薄的唇,劃過脖頸,克製隱忍的動作不再繼續,迷亂的深眸鎖住她,“今晚留下來,用你的辦法替我解毒。”


    整晚,那碧影重重,搖曳在他紛雜混亂的夢境中,渾身如置身火海,唯有握住她的手,冰涼濕潤。


    記不清過了多久,薛妙妙趴在床邊睡了過去,從混沌中清醒過來的陸蘅,看著滿地狼藉,紗布、針灸、還有已經涼了的藥碗,將她輕輕抱上床榻。


    --


    圍獵的計劃並不順暢,凝華宮出了事。


    身為天子最親近的長姊,長公主李媯的腹痛之症越發厲害,禦醫也束手無策。


    經容夫人舉薦,一紙詔書,下到了陸繡的寢舍,禦筆欽點要薛妙過去醫治。


    卻將他一力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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