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初上,桑菊竹林。


    除去朝堂上的冠冕玉笏,眾人把酒暢飲,好一派其樂融融,薛妙妙坐在當中,聽著他們高談闊論,實是異類。


    謝丞相似乎對她格外關照,將她引薦於人,並盛讚其醫術精湛。


    自是引得滿堂相敬,有人端了酒過來,尉遲恭心知薛妙妙酒量極淺,便委婉地替她擋了幾巡。


    從江南運來秋蟹上了桌,蟹肥酒黃,味美鮮嫩,好宴正歡。


    謝丞相乃是極其考究之人,每人麵前分了一副吃蟹的器具,分食蟹肉,顯得無比優雅。


    自顧自地品著美味,薛妙妙一雙耳朵還豎著,不自覺地將他們之間的談話聽去。


    不覺中,已近亥時,但見眾人卻毫無散去的跡象,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尉遲恭輕聲附耳道,“丞相府的夜宴,經常是通宵達旦,必要暢快才行,更何況明日早朝休沐,你且安心坐著便是了。”


    薛妙妙的生活作息一向十分規律,這會子已然眼皮打架,精神頭全無,而坐在對麵的新貴趙棣,此時正與謝丞相高談闊論,推杯換盞。


    說起來,謝相禮待下人,當真是沒有任何架子。


    難怪他黨羽眾多,便都是詩酒宴上的雅客。


    尉遲恭飲了不知多少酒,但神態仍然清明,談笑風生,不見醉態,溫熱的酒氣彌漫在側,他問,“為何謝相會選中你?”


    薛妙妙搖搖頭,剔出蟹鉗裏的小塊肉,放入口中,“誰知道呢,說是謝我照顧謝貴妃的胎。”


    尉遲恭聞言,淡笑出聲,一雙溫潤的眸子卻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嘴上雖然不說,但卻十分懷疑薛妙妙來相府的意圖。


    這,可會是陸蘅變動計劃,安插的另一枚棋子?


    許是目光凝視地有些久了,薛妙妙轉頭,在滿場喧囂中低聲問,“你,究竟是那邊的人?”


    卻並未得到任何回答,尉遲恭笑的風雅,令人猜不透用意。


    不多時,薛妙妙忽然渾身泛起了癢,開始隻是耳後有些,她輕輕撓了撓,片刻之後,癢便蔓延到肩頭往背部去。


    難耐至極,尉遲恭看著她強忍著坐立不安的樣子,便隨口關切了一句。


    從不知道自己對海鮮過敏,怎麽今日就突然發了病?


    隻好提前退席,謝丞相並未多問,給她留足了麵子。


    薛妙妙一路回了房間,要來了薄荷葉和白芷。


    將門鎖好,這放下簾子,脫了衣衫拿溫水濕毛巾擦拭皮疹處。


    就在大意之時,豈料婢子忽然推門而入,驚得她猛地裹上衣裳,好在隻是背對著,應是看不真切。


    卻不知,那婢子眼尖,已經恍然看清了蝴蝶骨上一晃而過的刺蘭!


    伺候周到地將所要之物放下,就識趣地退開了。


    片刻之後,遠在水榭之上的謝相,已然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薛妙妙,的確就是自己當初遺落在鳳凰穀中的女兒!


    因為“過敏”一事,薛妙妙得以脫身,便想著暫住一宿,明兒一早就趕回懷慶堂,幫秋桐和陶伯打理事務。


    奈何眼見月色上梢頭,可就是睡意全無。


    將白日裏的事情一樁樁梳理清楚,她已然做好了心裏建設,即便謝相當真是自己的父親,也斷不能因此要挾,逼迫自己做違心之事。


    隔壁傳來聲響,有門輕輕開合。


    許是木製的牆壁,隔音效果並不很好,漸有聲音飄入耳中。


    仿佛是尉遲恭在說話。


    片刻之後,有人應答,薛妙妙猛地坐起來,竟是謝丞相的聲音。


    本就盤桓在心頭的疑惑,驅使著她一步步走過去,附耳在牆壁上。


    “我已派人查明,孫伯勇,乃是當年徽州一案中孫文史的遺孤…留此人在,後患無窮,還望謝相三思。”


    心頭劇烈地跳動著,為何尉遲恭會向謝相高密,他難道不該是表麵應承的麽?


    良久,謝相淡淡一句,“如此,徽州地界,是該動手清洗一番了。”


    再然後,就傳來尉遲恭的笑聲。


    對話戛然而止。


    聽到門響,薛妙妙趕忙躺回床上,似乎有人往屋內探看,好在燈燭熄滅,黑暗一片。


    --


    第二日清晨,薛妙妙若無其事地出了丞相府,以醫館中有事務在身,拒絕了尉遲恭的邀約,獨自往家趕。


    實則,回去收拾了一下行頭,便驅車去了蘭滄王府。


    原在百裏之外的陸蘅,應該還不知道尉遲恭可能已經出賣了他的事情,她必須將消息傳遞出去,越快越好。


    此時,心裏唯有這一個想法,反倒是將之前的事情拋出腦後。


    薛妙妙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對陸蘅的事情上了心。


    王府裏麵,隨侍的武衛都已經隨蘭滄王去往大營執行任務,至今未歸,詢問管家傳信事宜,他便道因近來秋雨連綿,河堤漲水,最快的加急信件,也要隔三日才能送到軍營。


    恐怕是來不及了,謝相的人一定會盡快動手,以免夜長夢多。


    陸蘅讓自己大費周章地救孫伯勇,如今又委以重任,定是可用之人。


    若被謝相動手,後果不堪設想…


    辭了王府,薛妙妙靈光一閃,馬不停蹄趕往傅明昭的家中。


    當還在睡意朦朧中的傅明昭被迫與薛妙妙一同駕車駛出建安時,他仍在不滿地嘀咕,“究竟是何大事?問你也不說,可是連我也信不過?”


    薛妙妙插科打諢,就是不入正題,讓傅明昭心裏撓的癢,卻也無可發作。


    心知將軍看中薛妙,必有他的道理。


    百裏路途,說遠不遠,若天氣晴好,大半日也就趕到了。


    但奈何近來秋雨綿綿,大營與建安隔了條蟒河,正值水漲。


    兩人蹉跎了幾個時辰,才高價請擺渡人將他們二人送到河對岸。


    一路迎風沐雨,來到營地時,已經是日暮時分。


    傅明昭有令牌在身,一路通行。


    此處和玉門關大營規模不相上下,軍營肅穆,沉沉有序。


    鐵馬金戈之中,兩人已經來到了內場。


    正在操練,不敢靠的太近。


    隔著浩浩蕩蕩的士兵圍成的銅牆鐵壁,薛妙妙抬眼,便見天邊層雲之下,有一人策馬高高立在烽火台上。


    一身銀白甲胄,頭戴盔甲,正在特訓三軍。


    隻見他長弓在手,冷冽的聲音猶如傍晚夾雜著雨絲的風,帶著鋒利的弧度。


    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多時,他彎弓搭劍,微微側頭,寒芒卷著呼嘯的風聲,離弦如風,刺破長空。


    精準地射入十丈之外的草人額心!一箭重地!


    從前隻見過他用劍,此時的陸蘅比平日裏很帶著肅重的威凜,令人望而生畏。


    猶如天神,也許,他這樣的人,生來便是屬於刀鋒戰場。


    再次搭弓,箭心瞄準過來,卻緩緩指向了薛妙妙的方向。


    烽火台上,柵欄之外,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四目相接。


    陸蘅臉上的肅殺有一瞬間的消退,定了定神這才恢複如常。


    那一刻,薛妙妙竟然覺得自己,隨著他的動作而心弦輕動。


    許久之後,天幕已然完全黑了下來。


    繁星滿天。


    沙場煙雲散去,陸蘅取下盔帽,沉步向她走來。


    眼前小人兒一身落拓,頗有些狼狽,可見路途辛苦周折。


    陸蘅轉頭看了傅明昭一眼,他當即便道,“是薛妙說有急事,非得讓屬下帶他來不可…”


    “是我說的,不怪他。”薛妙妙連忙應承下來。


    陸蘅終於緩和了語氣,“隨本王入帳再談。”傅明昭剛抬步,他便接著道,“明昭去外營督查,不必跟來。”


    望著兩人穿過人群的身影,傅明昭深深覺得自己將要被將軍遺棄了…


    暖帳之內,將她安置在軟榻之上,又命人溫了薑汁送來,將她一身寒氣驅散了,這才坐下來談話。


    此時屏退眾人,陸蘅也換上了軍中的常服,許久不見,望著他幽深的眸子,薛妙妙不爭氣地臉紅了一紅。


    原先準備好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說辭,都在他鐵骨柔情的攻勢之下,消解了一半。


    拿來幹淨的衣裳,陸蘅便將她拉了過來,放在膝頭上,伸手便去除衣,“妙妙可是不氣了?”


    一麵製止他作亂的手,一麵防備著有人進來,“我…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給將軍說的。”


    說話間,已經剝落了染塵的外衣,陸蘅在她背上吻了一吻,然後才套上新衣。


    這一個小動作,又惹得薛妙妙渾身一顫。


    但反應過來時,男人已然正襟危坐,好一副君子派頭。


    將事情經過敘述了一番,原以為他會勃然大怒,但意外地,陸蘅反而十分平靜。


    聽完她略顯得雜亂無章的敘述,竟然勾起唇角笑了一笑,那冷峻的模樣帶著一絲狡黠,當真是妖孽至極!


    “妙妙是在關心本王。”他清淡一句。


    薛妙妙一頭霧水,“啊?”


    又緊接著搖搖頭,怪他抓不到重點,便又重複了一遍。


    陸蘅已然斜倚在青石案邊,把玩著一把玄鐵彎刀,笑的春風得意,“看來在妙妙心中,本王要比尉遲恭重要許多。”


    終於,薛妙妙忍不住了,站起身走了過去,“將軍究竟有沒有在聽…孫伯勇有危險,謝相預備動手了…”


    然而話音未落,卻被他長臂一舒,撈進了懷裏。


    這姿勢,委實太過曖昧。


    薛妙妙的臉就貼在他耳鬢上,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閃閃的,帶著清純的魅惑。


    “事態發展,正如本王所料。”他回答的那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


    但薛妙妙的心裏卻冷了下來,聯想到他自編自演行刺誣陷之事,再看眼前男人冷峻深邃的麵容,不禁從心底裏升起一陣寒意。


    原來,到底是自己多慮了。


    這個男人,早已將一切掌控,哪裏需要她多費心思。


    隻怕自己這點小謀算,在他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忽然頹喪下來,一腔擔憂,也消散無蹤。


    陸蘅將她往懷裏拉了一寸,“怎地又不高興了?”


    垂下眼眸,“趕路一日,肚子餓了。”


    陸蘅的手,已經爬上她的腰間,“分別了許久,本王也是餓的緊了…”


    薛妙妙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已經被他攻占了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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