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自己沒有記錯,這芳綸唱的便是‘秦觀的《滿庭芳》’,可是她卻錯吟其中之句為‘畫角聲斷斜陽‘。


    想到這裏,朝鳳便開口糾正到:“畫角聲斷譙門,非斜陽也。”


    芳綸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地笑了笑。卻沒有急著更改,而是將了朝鳳一軍,戲問“夫人真是好記性啊,怪不得會得到錢老板的賞識。隻是不知道夫人能否將全首詞改為‘陽‘字韻。”


    朝鳳本是可以不用搭理她的,畢竟芳綸的行為實在是找茬。而且找茬的對象,還是自己身邊那個笑的見牙不見臉狐狸。可惜了,原是以為見到了個奇女子,卻不像和那些宅門大院爭風吃醋的女子並沒有什麽區別。


    可是就在朝鳳打算坐下的時候,一邊的錢老板卻突然開了口“早聞夫人機智,想必定不是問題。若是夫人能對上,錢某就自罰三杯可好?”


    “自罰三杯是不必了,我可沒興趣對著一隻喝醉了的狐狸。不過若是您願意答應我,在您方便的時候可以聊聊,那就再好不過了。”朝鳳輕輕地笑了笑,又為錢老板斟上了杯酒。


    酒水發出醇厚的香味,還沒有靠近嘴唇,便叫人心醉了。昏黃的燭火搖曳著,似一個永遠燃燒的夢。不用仔細去聽,就可以感受到門外的鶯聲燕語,當真無限春光。


    “若是為了夫人。那錢某自當奉陪到底。”錢老板笑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隻要是夫人找錢某,那即使是不方便,也會變成方便的。”


    術葬皺皺眉,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又咽了回去。既然是文君要的,那麽自己自然不應該幹涉。隻是下一次,自己定是要看緊些,決不能叫這登徒子擅自靠近文君。所以說,狐狸正是一種討厭的東西,特別是挑花眼的狐狸,更加討厭。


    許是術葬的眼神實在太過明顯了,就連錢老板都感覺到了。不過大抵是隔著些位子。沒有接收完整。錢老板看到的,是一直炸了毛的小狗。於是他很是淡定的向術葬舉杯示意。


    朝鳳點點頭,當即吟道:“山林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裏,寒鴉萬點。流水繞紅牆。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好詞。”朝鳳話音剛落,一邊的林宵就忍不住先鼓起了掌“我原是同意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現在看見二位。才知道這是怎樣混賬的一句話。想來怕是那群沒本事的學究們,怕輸與女子,丟了麵子,才隨口胡謅出來的吧。卻不想,現在反而丟的連裏子都沒有了。”


    芳綸先是笑著等著看朝鳳的笑話,卻在朝鳳開口後著實一愣。好在芳綸雖是出生風月人家,卻到底是個有血氣的女子。輸了便是輸了,也不抵賴。當即就向著朝鳳行了一禮,朗聲問道“芳綸才學不如夫人,自願受罰。”


    朝鳳笑笑,走上前扶起芳綸,笑道“本就是圖個樂子,又何必說什麽罰不罰的呢?再者說來,剛剛和我定下賭約的,也是另有其人,而非姑娘。就是要罰,冤有頭債有主,我也絕對不會找姑娘。”


    “這......”聽了朝鳳的話,芳綸先是一愣,然後又望了望一邊坐著的錢老板,目光中滿是擔心。


    女人的直覺是最準的,現在自己的直覺就告訴自己,千萬不要惹麵前的這個女子。芳綸咬咬嘴唇,看了看朝鳳。自己雖是一直在青樓中,卻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般人家的夫人哪裏有這麽大膽的呢?再者說來,那邊坐著的那位沉默寡言的男子,卻也不像是這位夫人的丈夫。


    自己雖不知道這位夫人是如何與錢老板認識的,不過錢老板怕是別想討到便宜了。芳綸想著,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不過她的擔心,卻沒有明顯傳達到位,要不然錢老板也不會一臉樂在其中的樣子。


    “我與姑娘一見如故,不知道可否冒昧的和姑娘玩個遊戲?”朝鳳笑著走到芳綸麵前,低下頭問道。


    遊戲?這青樓楚館中能有什麽好遊戲?自己以前不是沒有玩過,不過是恩客閑的無聊了,來戲弄也樓中姐妹逗悶子的,增加閨房情趣的。不過看她一介女流,想必也不會這麽玩。卻不知她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


    一來心裏實在好奇,二來自己也沒有拒絕的道理,芳綸便爽快的點頭答應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夫人之才學芳綸實在敬佩,哪裏有拒絕之理?”


    “我見姑娘天資聰穎,不似世間俗人。不若這樣,我作長老,汝試參禪。不知意下如何?”朝鳳笑笑,眼中又流光劃過,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見朝鳳隻是問問題,並沒有提出什麽為難的要求,芳綸的心裏便已經鬆了一口氣“但說無妨。”


    “何謂湖中景?”朝鳳推開窗戶,遙指庭中小湖問道。


    雖已是夜昏,可是四周卻是燈火通明。燭火透過大紅色的燈籠,投映在湖麵上,就如同破碎了的陽光。湖麵上,兩隻不知是誰圈養的白鶴發出啼叫,振翅欲飛,倒是說不出的好風光。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芳綸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朝鳳點點頭,她靠著窗戶,又背對著眾人,芳綸一時間也看不出她滿不滿意。剛想揣測,卻由聽見朝鳳發問“何謂景中人?”


    芳綸皺皺眉,這個問題又兩個意思。一是接著上麵的說的湖中景,可是湖麵上又如何有人?那麽想必她說的景中人就是自己了。難道她是想設計羞辱自己?可這個想法剛一冒頭,就先被芳綸自己否認了。


    若是真的想要折辱自己,她又哪裏需要繞這麽個大彎子?再說了,若真是要這麽算,她不也是景中之人嗎?難道她是要自取其辱?


    想到自己若是沉默不答,終是尷尬的,芳綸便幹脆對曰:“裙拖六幅蕭湘水,鬢鎖巫山一段雲。”


    “何謂人中意?”朝鳳既沒有說好,有沒有說不好,隻是連珠彈般的又追問道。


    “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見朝鳳問的急切,芳綸也懶的思考這麽多了,想也不想的,就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可是說完後,她卻又有些不是滋味了,便又多看了朝鳳兩眼。


    楊鮑二人都是著名詩人,芳綸敢自誇才情可比楊日嚴,可讓鮑參軍感到窘迫,這大膽的可不是一點點。不過從她剛剛的回答,和她所做的詩詞開看。卻也不是在誇海口,也是有真才實學的。不過.......


    芳綸見朝鳳先是沉默不答,後又轉為歎息,心裏難免有一些忐忑。便直接開口問道“如此究竟如何?如此的女子,她會有什麽命運?”


    也不知是設計者故意為之,還是朝鳳站的位子不對。芳綸雖是能看見她的臉,卻看的極其的不真切,甚至不知道她是什麽表情。昏暗的燭火照耀在朝鳳的臉頰上,卻讓那如墨染的眸子更加的深沉:“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芳綸一愣,當場呆住,不知所措的看著朝鳳。過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意識,重新開始思考。可是心中神智越是清明,心中反而越是混亂。想清楚了,到不如什麽都不清楚來的自在。


    是了,自己怎麽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個歌妓,等到年老色衰,難免像古人詩裏麵所說的那樣嫁作商人婦,這樣淒涼的晚景自己早就應該想到了不是嗎?武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可是那又如何?以色伺人者,安得幾日好?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待到自己年老色衰時,莫說是相貌了。就是連一個找不找得到,一個能夠讓自己遮風避雨的地方,都還是兩說。


    “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對人前喬做作嬌模樣,背地裏淚千行。三春南國憐飄蕩,一事東風沒主張。添悲愴,那裏有珍珠十斛,來贖芳娘。”芳綸低頭,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然後臉上又恢複了朝鳳第一次見到時的笑容。


    “今時娼妓滿布天下,其大都會之地,輒以千百計。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終日倚門賣笑、賣淫為活,生計至此,亦可憐矣!唐宋皆以官妓佐酒,國初猶然。至明英宗宣德初始有禁,而縉紳家居者,不論也。故雖絕跡公庭,而常充牣裏閈。又有不隸於官,家居而賣奸者,俗謂之私窠子,蓋不勝數矣!我還算是命好的,也不敢在奢求什麽許多。盼隻盼能過一天是一天,哪裏敢去想什麽未來?”


    芳綸的聲音依然很是清脆,隻是再沒有半點喜慶的味道,反而聽的人心裏涼涼的。朝鳳還來不及再開口,忽然聽見樓下一陣喧囂,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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