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夫人皺起了用墨筆描黑的眉毛。


    她可以說對蘇錚不滿到了極點。


    之前將她留下,觀她說話做事姿態,像是個不錯的,但畢竟是個匠人,心裏已存了幾分偏見。隻是想到孫女孫子長成那樣水靈乖巧的模樣,蘇錚想必也出了點力。


    她也確實想過,兩個孩子安定下來後,就把她當做客人招待,去留隨意,當然她不認為這種平民進了林府還舍得出去。


    可是誰想到這姑娘看著清清秀秀,脾氣臭不說,還一肚子歪理,絲毫不知道什麽叫謙遜,什麽叫教養。


    若自個兒孫兒有什麽不好的習性,定都是她教壞的。


    她起了叫人將她趕出去的心思!


    可是,孫女說得也對,人家畢竟看顧了兩個孩子一些時候,就這麽趕出去,外人知道了要說他們林家刻薄。


    她睨了蘇錚一眼,勉強點點頭。


    婉約欣喜,抬眼看蘇錚,卻發現她眼裏水一般的平靜,黑澄澄的瞳仁裏映出自己的笑臉,竟顯得滑稽。


    她一愣,心虛起來,聽見她略帶譏誚口齒緩慢地道:“蘇家姐姐?”


    婉約心口一跳,不知如何應對,心中多少有些埋怨:她也不想改口,不這麽叫難道還當著老太太的麵直呼“大姐”?這不是叫人心裏膈應嘛?


    別看老太太一口一個心肝寶貝兒,但才見過幾次的人,能疼愛哪裏去?做的全是場麵功夫。一大家子的叔伯兄姐也各自有各自的心思。都在冷眼瞧著,此時可萬萬不可行差踏錯一步,時時刻刻都要小心再小心。


    就在她以為蘇錚將甩手離去的時候,蘇錚卻淡聲道:“如此。就厚顏叨擾貴府幾日了。”


    她說著客氣的話,卻連一個眼絲也沒給床上的老太太,轉身抬腳就走,氣得老太太在後頭低罵:“沒規矩的村姑……”


    蘇錚走出來,望著清寡陰蒙的天空吐了口氣,蒼白臉容上閃過一絲茫然。


    好像,又要一個人了。


    她伸手按上心口,那處的心率紊亂得不像話,被拋棄了的孤獨和空虛、悲愴和絕望如同八麵洶湧的海潮,將她的呼吸和力氣攪得支離破碎。又好像浸飽了水的大塊海綿。將她的口鼻耳目全部封住。若非她的意誌力尚算強硬。隻怕剛才就要失了鎮定了。


    “多大點事啊,真是沒出息。”


    她抬起手看自己的掌心,再一次。仿佛看見那不屬於自己的情緒在身體裏亂竄。


    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庚溪到桃溪的途中,小客船出事,被海水吞沒的前一刻,她感到無邊的寂寥和絕望,差點就此丟掉生命。


    第二次,被肖筱擄劫去,當晚做了個古怪的夢,夢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美婦人,那次她也很不好受。


    此外,偶爾有些瞬間她也有一些奇怪而陌生的感受。就如此時此刻,她雖然也傷心失望,但還遠遠不至於失魂落魄。畢竟她帶有另一段人生的記憶,對所處的這個世界一直不能完全融入,這一年來居家過日子,和不同的人交往,雖都十分用心,但內心深處始終橫著一種隔閡感。


    走到今天這一步,有難過有自嘲有心寒,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如釋重負。


    最初的最初,她之所以接受婉約姐弟,也不過是出於對蘇平安的愧疚,將那兩個沒人心疼的孩子當成一種責任。


    她想,她終歸是一個冷情的人。


    這樣的她,說會悲痛得死去活來豈非太矯情?那是那個叫做蘇平安的幼小靈魂受到觸動,從沉睡中再次掙紮起來。那才是真正將蘇小妹當做血肉至親的人。


    蘇錚很討厭這種身體不受自己控製的感覺,更要命的是,與前幾次不同,這次的情緒波動太過劇烈,高度紊亂的心率令她幾乎要懷疑這具身體患有心髒病。


    “你到底想怎麽樣?想奪回身體就把我趕出去,不想活了就徹底離開,還我一個清淨!”她喃喃自語,用力掐了掐掌心,在林家下人古怪的注視下挺直背脊慢慢走出去。


    *******


    過兩日便是林家開祠堂的日子,據說蘇覺是林三老爺在外做生意時生下的,還沒入過族譜,而且這次要祭拜祖先,拜謝神靈保佑之類,三房也有後了,要重新撐起來,所以辦得十分正式,林府上下忙活了很久。


    事情完了之後,婉約才找了蘇錚說話,無非是林覺――蘇覺已經改姓――此時還離不開她,林老夫人也是好心收留,她自己也想報答她長久以來的照顧恩情,所以請她能暫住林府。


    見蘇錚不為所動,她隻好動之以情:“大姐,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怨,但畢竟林府才是我和阿覺的家,我不知道也便罷了,既然知道就一定要回來,不然我爹爹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現在我有了族親幫襯,你也不必再四處奔波辛苦養家,這樣不是皆大歡喜嗎?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蘇錚沒有看她,沉默片刻才歎了口氣:“你說我心中有怨,那你知不知道我怨的是什麽?”


    “是你的隱瞞。”


    “莫非你覺得我知道你和阿覺另有身世,會阻撓你們認祖歸宗不成?那對我有什麽好處?可你一直瞞著我。”


    “婉約,我這輩子最恨兩件事,第一是利用,第二是欺騙。你全占齊了。”


    婉約的臉色變得煞白,蘇錚也不看她:“你的去向,你的選擇和未來,過得好不好,都與我無關,我如今之所以還留在這裏,是因為阿覺。”


    提到林覺,蘇錚的臉色柔和了些許。


    這兩天林覺一直纏著她。幾乎有記憶起他就跟著兩個姐姐相依為命,不論是當初的蘇平安還是後來的蘇錚,都是那個為他撐起一片天空的人,這份依賴和親情甚至超過了他對林婉約的感情。他又早慧敏感,沒多久就了解了現今的狀況,更意識到蘇錚萌生去意,所以這兩天黏她黏得緊,吃飯睡覺都要陪著才肯。


    哪怕是最初隻是當做責任來看,但蘇錚對弟妹確實是付出了真心的,怎麽可能沒有感情,林覺這樣叫她如何硬得起心腸就這麽一走了之?


    林婉約有一句話沒有說錯,他們姐弟在林府確實是處境堪憂,大家族的齷齪事蘇錚不懂,但那日在林老夫人那裏,一番察言觀色下來,也知道那一個個男女老少心思都複雜得很。她也不放心林覺呆在這種地方。


    蘇錚下意識看了看林婉約,心裏升起一個念頭。隻是這個念頭能不能成事也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便暫時按捺下來。


    她走出林婉約的房間,在院子裏徘徊的林覺立即迎上來拉住她的手,林婉約臉色複雜地看著他們,擠出一抹笑:“我送送你們吧。”


    也罷,如果這樣能留下蘇錚,也是好的。她剛回府,日後必然艱難,蘇錚卻是個不讓人欺負的主,若有她護著,日子興許能好過些,並且這樣一來很多事都有借口,若鬧得不開心,一句她是外人不懂規矩,就能撇清自己。


    並且,林川也叮囑過不要放走蘇錚。


    蘇錚還住在一開始的那個小跨院,但林老夫人給林婉約姐弟另外安排了一個各方麵條件更好的院子,林婉約是搬過來了,但林覺還是跟著呆在小跨院裏。


    蘇錚沒有阻攔,出了院子沒幾步,正好碰到幾個穿得花紅柳綠的女孩,是林家小姐和她們的丫鬟。蘇錚視若無睹,拉著林覺繼續走,林婉約卻不得不停下來和她們說話。


    蘇錚聽到身後傳來不屑的聲音,一個說“婉約,你這位蘇姐姐什麽時候走啊”,一個說“不會就賴在我們府裏了吧”。


    “你看那目中無人的樣子,小堂弟不會被她帶壞了吧?不是已經和族學那裏說好了嗎,怎麽小堂弟還不去上學?”


    “也不見去請安,聽說祖母都氣壞了。”


    蘇錚遠遠站住,回頭就見林婉約和幾人笑著說話,精致建築疏落花木間,那些姑娘一個個衣著光鮮打扮靚麗,水靈靈得就如同早春嬌豔的花骨朵兒,光看外表的確很有些大家閨秀的架勢。


    這就是林婉約一直心向往之,不能安於市井生活的原因吧?


    蘇錚想著剛才在林婉約房裏看到的一切。


    光滑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地磚,頭頂明亮美麗的六角宮燈,雕工奢華繁複的雕漆桌椅,太妃椅上甚至還鋪著絨絲錦毯,花梨木製成的架子床前,軟紅輕紗帷帳用銀鉤兩邊勾著,露出床上繡著精致牡丹花的大紅色背麵……


    那樣奢華,那樣富麗,符合大多數喜奢惡儉懷有粉紅夢幻的少女的幻想。


    林婉約在家變之前過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生活,也難怪她一直不能忘懷。


    可是,榮華富貴就這麽吸引人嗎?還是古人對待越家族血親的歸屬感就如此強烈?


    蘇錚到底還是有些不能理解。


    她半蹲下去對林覺道:“阿覺,那些人以後就是你的親人。”


    林覺嘟起嘴巴,不無譏誚地道:“我不認識她們。我的親人是大姐。”


    蘇錚微笑著摸摸他的頭發:“那你願意和大姐離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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