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月黑風急,蘇錚獨立在院外,見整座顏府裏紅燈高掛,如星辰點綴在山林間,更多的地方卻都是黑蒙蒙的一團,顯得幽靜神秘。寒涼如水的風吹得人手腳發冷。


    小儀說。這府裏死過許多人,許許多多的女人。


    她打了個寒戰,忽覺肩上一沉,一雙修潔溫厚的手為她披上披風。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顏獨步淡淡笑道:“荒都的夜晚冷且幹燥,風能將皮膚吹疼,怎麽不進屋?”


    蘇錚沒說話,隻抿唇盯著他。


    顏獨步便又笑:“想清楚要不要離開這裏了麽?”


    蘇錚轉過頭去看著腳下,過了一會才說:“我倒是不怕什麽,一年多了,我也沒發生什麽事。不過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嗎?”


    坊間都流傳著顏家男子會吸女子的血,是妖魔轉世,轉會采陰補陽什麽的,聽著就滲人,要不是小儀親口這麽說,蘇錚根本不相信顏氏的聲名竟是如此惡劣。


    顏獨步的眼眸亮了亮,沒有立即回答:“我沒有親眼驗證過,不過我祖父有一本自傳,其中提到他早年身邊有幾個紅顏知己,感情非常要好,但日子一長便會患上離奇的症狀,再好的大夫都堪不出病因,更遑論救治,沒熬多久便香消玉殞了。祖父起先隻是傷心,並未疑心其它,但後來同樣的事多了,服侍他的人,不是兩三年內身體迅速枯瘦衰竭,便是於生產中凶險萬分母子具亡,甚至於誕下畸兒。他始信是上天作弄,苦悶了一段時日便就釋懷了,坦言自己既是異世孤魂,不容於此間人世,也是天理所在。”


    蘇錚睜大了眼。她聽到了什麽?異世孤魂?


    不會是她心裏想的那個意思吧……


    她一臉神奇地望著顏獨步。


    顏獨步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態,說起這段家族秘史,他的聲調如往常一般輕捷平靜,但若細聽,卻可以感受到一抹沉重。


    “也是無心插柳,祖父直六十歲上竟得了我父親。一時感念萬分,為父親尋了個強勢的母族,即如今的宮氏,便撒手而去。家父卻生性好強,雖然得知祖父的境遇卻不信所謂天道,他妻妾成群。是當時一頂一的風流人物,然而那些女人卻無一例外地遭遇厄運,隻是到能活個六七年之久,至他五十歲上我才出世。”


    蘇錚暗暗咋舌。難怪說顏氏衍替漫長,養了一大群的女人,刻意不刻意地生子,卻都要幾十年才能生出一個兒子。足見子嗣艱難。


    難道真是冥冥中有神靈詛咒?


    蘇錚不信,想著那“異世孤魂”一說,兼之後代中會出現畸形兒,一個想法在腦海中冒出來,她看著顏獨步俊美非常氣質出眾的樣貌,問:“你們家族其他分支呢?也是一樣的情況?”


    “這便是問題所在。”顏獨步歎了口氣,“祖父當年是顏氏祖先收養的孤兒,雖然後來念著舊情,發跡後我們這一支正式並入顏氏宗族。並成為嫡支。但祖父身上並無顏氏的血脈。”


    也就是這詭異的現象隻在他們這一支裏出現嘍?


    蘇錚覺得自己抓到了關鍵。不過她總不能大咧咧地問,你祖父是穿越的吧?是身體穿越所以和這裏水土不服、基因上存在差異吧?


    畢竟穿越這回事更加玄幻駭異,該怎麽解釋自己知道這種事,而且就算證實事實如此也於事無補,她換了個問題:“那你呢?”


    顏獨步收回投向遠處的目光徐徐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幽深而古怪,蘇錚頓感不自在,摳了摳臉別開臉去。


    顏獨步這才說:“據府裏老人說,我尚未出生生母便咽了氣,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穩婆剖開生母腹部才救下了我。而我與嫡母絲毫不親,甚至她隻是掛個名,如今隻在山上庵堂修行,我活到這麽些歲,也不過見了她寥寥幾麵。”他自嘲地笑了笑,彎起來的嘴角卻有種尖銳非常的光,“荒都大大小小的名門淑女視我為妖魔鬼怪,那些權貴世族卻厚顏奉承,將我當成了那白生生的肥肉,誰都想咬一口。不怕你知道,自打我滿十二歲起,那些人便想法設法送各路女子來。但若是不喜歡的,無非是逢場作戲,若是喜歡的,卻要生生害死她,這種日子實在無趣,至多攪得府裏烏煙瘴氣,又給外頭增添許多談資,又有什麽意思?”


    蘇錚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這種思想不容易啊,擱在相貌身材年紀各方麵條件極好乃至於權勢地位煊赫非常的人身上更是難得。聽他這話的意思,他不會是打算打一輩子光棍吧?


    想想都覺得可惜又不忍心,她忍不住說:“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和你的祖父父親一樣?”


    “是啊,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行?”顏獨步垂眸望她,“然而誰願意陪我冒險?”


    他的眼眸純黑幽深,比夜空的顏色更純粹悠遠廣袤,又在混沌的夜色中煥發著星子一般璀璨灼熱的光芒,專注又蠱惑。


    蘇錚猛地一怔,心口噗噗跳動起來,臉頰也逐漸感到蒸騰的熱意,在冷酷的風中她仿佛感覺到有一股奇異而躁動的潮流在身體流動,她顯是招架不住這樣的凝視,也不敢斟酌他話裏的深意,甚至想到剛才他那交心的敘說,心裏都冒出奇奇怪怪的感受。


    她兩隻手緊緊抓著披風的前襟將自己籠著,木木轉過身子背對著他,輕咳一聲絮絮低低地道:“今日我見到了宮中豔,她也看到了我,說我長得像一個人,我當時不敢深問,那個,我和那個蘇遊鴻真的長得很像嗎?”


    她邊說邊皺臉,這轉移話題的功力真是慘不忍睹啊。


    顏獨步輕笑一聲,心知她臉皮薄,倒也沒拆穿她,順著她的話頭說下去:“不是看過畫像了?”


    兩人曾經經過比較徹底的交流,將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做了一個交換,初步懷疑蘇錚很可能是景朝利慧長公主的女兒蘇歸鴻,八年前的綁架案後。她不知為何失蹤,後來被找回的蘇歸鴻則是另有其人,雖然迷霧重重,有很多證據表明這個懷疑是滑稽的,但也有很多跡象顯示,狸貓換太子並非無稽之談。


    之後顏獨步便開始搜集利慧長公主和駙馬蘇白衣。以及他們的長子蘇遊鴻的各種信息。


    顏獨步對荒都的人事漠不關心,除了利慧長公主打過交道,其餘人都沒見過幾回,自然也不知道所謂和蘇錚長相有五分相似的蘇遊鴻樣貌如何,梅甲鶴也十年不曾回都,也不認識蘇遊鴻。其餘見過的人的話,畢竟隻代表了他們的判斷,所以顏獨步又特地叫人畫出畫像。


    但天可憐見,那畫像……


    蘇錚提到這個又想笑:“那水墨畫,隻怕與真人有三分相像就了不起了,看得出什麽來?”


    這樣啊……


    顏獨步有些尷尬,他倒沒注意這個。越接近荒都他需要考慮和做的事情就越多,也沒有太多空閑時間。


    蘇錚道:“我想親眼見見那人。”她想了想又說,“雖然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但若真是親人,想必印象會深刻些,或許親眼見了會有啟發。”


    顏獨步沉默下來,過了一會道:“蘇遊鴻生性低調,輕易不露麵,常年隻在府中跟著蘇駙馬做學問。要見他有些困難。後日宮中要為我辦個接風宴。屆時我可以讓他出席,連長公主夫婦也可以邀來。”


    蘇錚眼前一亮:“我也可以入宮?”


    皇帝太後都聽說了她的存在,是點名要見她呢,顏獨步本來要推掉的。


    不過帶她去也無不可。


    他點頭:“自然是可以。”


    蘇錚便興奮起來,拉著他問自己是就這麽去。還是畫個妝易個容什麽的,畢竟沒弄清楚真相可不能把自己暴露出去。


    顏獨步看在眼裏有些不是滋味,稍前他交心交底地說了那麽多話,都不見她給個反應。


    他親自送蘇錚回房,吩咐小儀侍候好,轉身獨自走在偌大的府邸之中。


    冷風拂麵,吹得衣角翻揚,他凝神望著前方,思緒一如既往地清晰。


    帶蘇錚來這顏府而不是另外買個普通庭院,在表麵裝作兩人毫無關係,他是有私心的。


    將她安排出去,並不是辦不到,他手下人很多,無論是生活起居日常活動,都可以將蘇錚照料得非常好,安全也不必擔心,而大張旗鼓地帶回府裏來,卻是將她推上了風尖浪口,將許許多多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於她實為危險。


    然而一則,他在桃溪鎮時因心中思慮純粹,並未將蘇錚的存在隱瞞下來,景朝皇帝掌握天下耳目,必定早已將此事摸得一清二楚,等到他想將蘇錚藏起來時,已經來不及了。既然如此,到了荒都再形同陌路不過是掩耳盜鈴,沒有太大意義了。


    其次,來了這裏,過不了多久就會聽聞他的名聲,與其讓她聽那些亂七八糟的,不如自己告訴他,所以他借著宮中豔的嘴透露給她,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會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她想知道的,該知道的,都會一清二楚。


    最後一點,也是最隱晦的一點,他想知道她的反應,若是與那些人一樣對他露出那樣的眼神,他自當打消心裏那念頭,結果,沒有鄙夷,沒有蔑視,沒有畏懼驚恐躲避厭惡。


    他意外,寬慰,也竊喜,卻又破天荒地感到忐忑。


    他從未與女孩子接觸過,從未往男女情愛人生大事上深究過半點,所以他無法判斷自己對蘇錚的特別的感覺,究竟是一時的興致,還是長久的感情。


    他必須先弄明白這點,弄明白這府邸裏,多一個女子比起沒有,於他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意義。然後他才能決定,值不值得去冒險,值不值得說服她去冒險。


    兩日一晃而過,在第二天入暮十分,小儀喚她出門的時候,蘇錚放下手中的顏異自傳,怔忡了片刻,深深歎了口氣。


    顏獨步就在外頭,見她出來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瞳仁微微一閃,笑道:“不錯。”


    蘇錚此時形容略作了一番修飾,薄薄的平劉海蓋下來,幾乎全部掩住了纖細而不失英氣的眉毛,眼圈周圍打了暗色的粉,纖濃的的睫毛用可食用的一種透明晶瑩的膏卷得更翹,如此便顯得眼睛分外大而明亮,好似水汪汪的兩潭水,兩頰上也花了些心思,顯得下巴更尖,纖巧輕盈。


    蘇錚長得並不多美,至少當初和更為年幼的林婉約站在一起時,人們的眼光也多是要被林婉約吸引過去。但她五官端正俊秀,作男裝時格外俊俏,簡之身材高挑,便讓人忽視了她身為女子的柔美。


    此時經過小儀的手藝,她通身氣質一變,掩飾了那股清孤的英氣,更添少女嬌柔風采。眾人想著,那蘇遊鴻畢竟是一男子,蘇錚即使與他眉眼有些相像,但一旦拐向少女風格,這種相像便會淡卻很多吧。


    比起易容,這樣自然很多,以後也能多個退路。


    蘇錚看了看自己粉紅色係的裙子和腰間飄拂的風帶,衣襟依稀上燦燦生輝的圓潤小巧的珍珠,又壓壓眼前的劉海:“都是小儀手藝好,不過這樣我有些不習慣,太嬌貴了。”


    她束了個俏麗而不失淑婉的發式,斜插著一枝掐絲點翠墜著三四根長短不一的精致金鏈的簪子,金鏈的下端還扣著五彩琉璃珠子,稍稍一動就互相碰撞清泠作響。耳朵上快閉合的耳洞又被打開,掛上了羊脂玉水滴狀耳墜,衣領裏麵吊著塊價值千金的玉佩,那溫潤的質感很熨帖很舒服,但她老大不舒服。老天,她從鏡子看到自己的新造型險些嚇了一跳好嗎?


    “我就覺得自己全身都掛著寶貝,快走幾步就會掉得到處都是,弄得我提心吊膽的,別提多別扭了。”蘇錚抱怨,“有必要弄成這樣嗎?我寧願換張臉。”


    顏獨步忍著笑將她扶上馬車:“好了好了,荒都裏的姑娘家哪個身上沒點首飾?你這還算素淨了。”


    ps:


    補上昨天的四千字,今天的兩更還在寫,晚點上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砂滿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原非西風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原非西風笑並收藏砂滿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