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狐裘輕解腳下,霍小玉反抱琵琶,紅紗隨夜風清揚,婀娜的身姿好似敦煌飛天降世,美得有些飄渺出塵之感。


    她嘴角輕輕地勾起一抹魅惑的弧度,臉上兩點梨渦旋得極深,一雙美眸嬌滴滴地往雲晚簫這邊眨了一下。


    她……果真很美……


    不知是因為腹中美酒,還是因為霍小玉這雙勾魂眼眸,雲晚簫驚覺自己有一絲醉意,連忙收斂心神,側臉望朝另外一邊,不敢再瞧此刻戲台上的霍小玉。


    有些美,可以讓女子也為之傾倒,無疑,霍小玉不單有這個本事,還能讓看官開懷,甚至讓看官心酥。


    “我倒是要看看,你還能正經多久,才肯乖乖露出你的狐狸尾巴!”霍小玉心頭一笑,臉上自然也漾開了嫵媚的笑意,隻見她指尖輕輕撥動琵琶弦絲,斷斷續續卻又恰在音節上的曲音便從指間響起。


    “霓裳兮綺羅無雙,飛天兮大漠無邊。”


    婉轉的歌聲應著琵琶聲徐徐而出,每句歌聲之末,總會有那麽一個勾人心魄的輕揚尾音,隨著她身姿的舞動,更顯魅惑。


    “長河落日,黃沙萬裏,我且舞一曲,但請君顧兮……”琵琶聲突然停了下來,滿座俱驚,直勾勾的目光盡數落在一襲紅紗裙的霍小玉身上。


    “今宵月初明,望君,望君……”霍小玉輕唱了幾句,帶著一抹嬌羞之色,目光一一掃過台下眾人,定定地凝在了依舊低頭斟酒的雲晚簫身上。


    “惜我……”


    歌聲突斷,隻聽見琵琶響起一聲驚弦聲,音落之時,霍小玉已將懷中琵琶往雲晚簫那邊拋去――


    “雲將軍,快接住霍姑娘的琵琶!”劉禦史忍不住一聲大喝。


    雲晚簫下意識地抬眼,琵琶已近在眼前,她連忙伸手將琵琶抱入懷中,上麵淡淡的幽香讓她有些失神――若今日的她隻是將軍府的千金,也該會彈琵琶吧?雲晚簫的手指拂過弦絲,琵琶響起一串玉珠砸盤的脆響,她輕咳了幾聲,不禁蹙起了眉心。


    眾人見琵琶安然,都悄然舒了一口,這才意識到神魂不知從何時起,已被台上霍小玉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給牽了去。


    他……竟然蹙眉?


    台下看官為小玉魂牽,可是台上小玉卻因為雲晚簫的輕輕蹙眉有些失神。


    滿座皆歡,我獨悲。難道他也是這般心思?


    “雲將軍好身手!”霍小玉在台上莞爾,出口一讚,不忘朝著劉禦史與李克也輕笑了一聲,“琵琶曲聲太過哀怨,今日夜宴豈能讓這曲子壞了大人的興致?”微微一頓,霍小玉目光落在了樂師群中的大鼓上,“小玉願為大人跳一支飛天舞,不知道有哪位大人肯為小玉擊鼓為樂?”


    劉禦史遲疑了一下,自知樂理不通,自然不能擊鼓,“李大人?”


    李克也頗有些心虛,若是擊鼓敲不在節拍上,壞了小玉姑娘的舞姿,自然會壞了大家的興致,這出力不討好之事,萬萬不能做!


    “雲將軍?”


    李克的聲音響起,雲晚簫自知是肯定推脫不了,隻好放下懷中琵琶,抱拳道:“那晚簫隻好獻醜了!”


    霍小玉沒想到會是雲晚簫出來擊鼓,不免有些驚喜,在戲台上忍不住輕笑一聲,“雲將軍若是在那邊擊鼓,鼓聲傳來這邊也小了很多,所以還請雲將軍上台來擊鼓,好讓小玉聽得分明一些。”


    雲晚簫冷麵看了一眼劉禦史,這劉禦史急著看小玉之舞,哪裏顧得了那麽多,當即急不可耐地道:“速速將大鼓搬台上去!”


    “諾!”


    待大鼓放好,雲晚簫手持鼓槌走上了戲台,站在了霍小玉身邊,目光卻緊緊盯著劉禦史,有些焦色在眸底漸漸濃鬱起來。


    “雲將軍,這擊鼓看似簡單,可也要專心才是。”霍小玉忽然出聲,讓失神的雲晚簫略微回神,輕咳一聲,再次蹙眉示意可以開始。


    霍小玉刻意湊近了她一分,晚簫身上的清香再次沁入她的肺腑,她不禁笑道:“雲將軍好香。”


    雲晚簫正色道:“霍姑娘莫要胡說,定是方才抱你的琵琶,沾染到了姑娘香味。”


    “哦?”霍小玉眸中的狡黠之色濃了三分。


    雲晚簫臉上依舊冰涼,說話更加冰涼,“這獻藝若是毀了,你可要空手回長安了。”


    霍小玉對上了她霜雪一樣的眸光,臉上笑意雖在,卻也沒有了開始的溫度,“若是將軍擊鼓毀了獻藝,可就怪不得小玉了。”


    “征戰多年,豈會不知如何擊鼓?”雲晚簫冷笑一聲,話中有話,“上了戲台就做該做之事,有些話,多說無益。”


    “你!”霍小玉忽然覺得眼前的她渾身是刺,就好像是一隻袒腹悠閑的刺蝟突然翻身豎起全身刺芒相對,紮得人難受。


    隻是,她霍小玉隻不過是小小青倌人,又不會成為敵人,雲晚簫究竟是在防範什麽?


    霍小玉一時想不分明,但也知道,若是在戲台上愣久了,定會讓諸位看官失了興致,於是強笑一聲,在台上旋身而舞,翩翩紅裙,翻飛繾綣,一曲飛天舞翩然呈現眼前。


    “咚咚!”


    雲晚簫擊鼓兩下,恰好配上了霍小玉足尖在台上輕踏兩下,惹得台下看官叫了一聲好。


    霍小玉偷偷瞄了雲晚簫一眼,見她臉色蒼白,眸光悠遠,似是在回憶什麽?


    沙場數載,戰鼓是唯一的樂聲,隻要響起,將士無一不搏命相拚,至死方休。


    雲晚簫接連咳了幾聲,當年心口的傷處又開始隱隱作痛,潼關當年的戰火她忘不了,當年的血腥味也忘記不了,不是因為戰爭的殘酷,而是因為,那個為她血戰至死的偉岸身影――尉遲林。


    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是女兒身,雲晚簫不知道,可是尉遲林在為她殺出血路之時,那眸中的柔情沒有一絲虛假,是那樣熾熱,足以熨燙晚簫冰涼的心。


    隻可惜,這樣一顆火熱的心,隻能叩響晚簫心門一聲,便就此永遠沉寂冰涼。


    潼關之戰後,她還是雲麾將軍雲晚簫,而尉遲林已成那一將功成腳下的枯萎血肉,從此陰陽兩隔。


    “咚咚!”


    鼓聲再響,雲晚簫臉上忽然浮起一絲殺意,悄無聲息地看了劉禦史一眼。


    雖說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但是當年若不是因為這個貪生怕死的先鋒官不肯及時發兵救援,尉遲林也不會戰死在潼關之外。


    所以,今日他必須付出代價!


    雲晚簫隻覺眼前晃過一抹紅紗,霍小玉舞到她的眼前,似是提醒,笑道:“將軍這鼓聲慢了些。”


    雲晚簫定神瞧了小玉一眼,手起槌落,擊打出一曲將軍令,鼓聲震顫,令人心驚。


    霍小玉略微一驚,配合著雲晚簫的鼓點,變幻步調,在戲台之上淩波起舞,好似天上飛天隨著天鼓飄舞,美妙得好似幻境。


    “妙!妙!”劉禦史看得心醉,接連又飲了好幾杯美酒,隻覺得腹中燒得厲害,頭也醉得厲害,隱隱覺得呼吸有些不暢,不免大口喘了起來。


    李克也覺得有些胸悶,以為是喝多了幾口,便放了杯子,專心瞧台上霍小玉獻藝,不時拍掌呼好。


    霍小玉圍著雲晚簫邊旋邊舞,無奈這擊鼓公子就是不願多看她一眼。


    霍小玉心頭納悶得緊,分明這公子是驚豔她舞姿的,怎會突然宛若天界聖僧似的,視眼前美色為無物。


    難道他當真是傷了……要害?


    霍小玉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再往下想去,駐足在台中一陣旋舞,好像一朵旋轉的紅梅,看得人眼花,也看得人心醉。


    “咚咚咚!”


    鼓聲忽然在連響三聲後猝然停下,霍小玉連忙停身,腳下一個不穩,身子一搖,足跟踩到了裙角,引得一個踉蹌,便要往台下摔去。


    “小玉姑娘莫怕!”劉禦史生怕摔壞了美人兒,連忙衝到台下,想要將美人兒抱入懷中。


    一隻冰涼的手疾然牢牢抓住了霍小玉的手,微一用力,便將小玉帶入了懷中。


    霍小玉驚魂未定地看著雲晚簫,狂烈的心跳聲響個不停,她下意識地推了推雲晚簫,身子往後退了一步,離了這個懷抱,讓她覺得有些莫名的失落,隻得匆匆地道了一句,“多謝將軍。”


    “不必。”雲晚簫冷冷回了一句,看著台下想怒又不敢怒的劉禦史,不覺心頭多了一絲歡喜。


    “你……你……雲晚簫,你好大膽子,竟敢如此唐突佳人!”劉禦史臉色發青,顯然想借題發作。


    霍小玉連忙圓場道:“大人莫怒,不如讓小玉單獨為大人……”


    雲晚簫繞到了霍小玉身前,正色道:“今日獻藝已罷,你先離宴,讓雲副將帶你先回將軍府。”


    劉禦史隻覺得被什麽鎖住了喉嚨,想要罵出口的話當下啞然,一股血腥味衝上喉頭,張口便吐出一口鮮血,兩眼一黑,立時氣絕身亡。


    “禦史大人!”李克忍不住一聲驚呼,也覺得一口血腥味湧了上來,眼前一晃,當即倒地,昏死了過去。


    滿座賓客都驚呆了眼,禦史若是死在此處,朝廷定會問責,到時候在場眾人,都要連罪,這可如何是好?


    雲晚簫鎮靜地走下台來,吩咐侍衛道:“速速去請大夫!”話才出口,接連發出一串咳嗽,吐出了一口鮮血,顫然坐倒在地。


    幾名侍衛慌亂地衝出了府門,還有幾名侍衛上前攙扶雲晚簫,雲晚簫一個重心不穩,撞翻了案幾,美酒佳肴散了一地,一片狼藉。


    雲晚簫猛烈地咳了一陣,鮮血泛黑,不由得恍然驚道:“這酒……有毒!速速包圍刺史府,休要讓落毒之人跑了!”


    “諾!”


    聽見了雲晚簫的喝令,侍衛們恍然大悟,當即封住了刺史府門,讓刺史府陷入了一片慌亂。


    霍小玉猶自在驚怔中沒有緩過神來,隻瞧見門外的雲飛焦急地跑了進來,扶起了地上的雲晚簫。


    “將軍!”


    雲晚簫接連咳了幾聲,匆匆掃了一眼刺史府中驚恐無比的賓客,喚過侍衛長來,“好生看管他們,明日本將要一個一個的審問!”


    “諾!”


    雲晚簫虛弱地看了看霍小玉,“霍姑娘莫不是要留下來?”


    霍小玉抱起了地上的琵琶與暖狐裘,走到雲晚簫跟前,急聲道:“請將軍帶小玉離開。”


    禦史若死,是大事,朝廷會追究,刺史若死也是大事,商州最大官的便隻是她雲晚簫,若是連雲晚簫也出事,商州一夜之間盡失主事之人,必定生亂。


    霍小玉想不明白,誰會是這次變故的最大得益人?但是她清楚的知道,這商州藏了一個巨大的未知漩渦,將商州的人和事都卷在其中,多留一日,便多一分深陷。


    莫名的不安席卷霍小玉的心,她身子微顫,定定瞧著雲晚簫――他說過,會帶她幹幹淨淨來,也會帶她幹幹淨淨回,他不會也不該食言。


    雲晚簫坦然對上了她的眸子,咳嗽讓她的臉一片煞白,越發讓她嘴角的血漬顯得刺眼,“那就跟我回府。”


    “好……”霍小玉應了一聲,如今能不能安然回返長安,隻能依靠眼前這位瘦弱將軍。


    這樣的依賴感,曾經在夢中出現過,當時她是那般依賴李益,當他是她的全部天地,就好像一個盲者丟掉了手中的木杖,將手交給了一個陌生人,相信這個陌生人不會將她帶入絕地死路。


    隻可惜,夢中的她確實被李益帶入了死地,付出了身與心,換來的竟是一場可笑的空空如也。


    她忽然覺得害怕,害怕這樣的感覺,也害怕又一次夢中的悲劇重現。


    身子的顫抖,清晰地落入雲晚簫的眼中,她再次從霍小玉懷中拿過來暖狐裘,重新罩在了她的身上,“你娘親在盼你安然回去,我娘親也是,咳咳。”


    霍小玉眼圈一紅,怔怔地凝視著雲晚簫。


    “女子少哭些好……”雲晚簫嘴角勾起一抹孤寂的笑,“有些人,不會因你的眼淚回來,有些事也不會因你哭了,就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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