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君在時空的縫隙裏看盡秦皇陵一場鬧劇。[起舞電子書]


    這個世界,時間與空間的法則同樣碎裂,散落在三界各地,反正他骨子裏就浸淬了這般法則之力,但凡時空不穩定處,時空力量皆不會拒絕他的使用,就也懶得再為這天地重塑法則。


    阿霄與她娘親魂魄相連,哪怕隔絕天地都不能阻斷這種牽係,相較於此,血脈就弱了些,至少彼此無所通感,阿霄沒有覺察到他已降臨這片天地,更感覺不到他就在這裏靜靜望著自己。


    夙夜滿門心思投注在辰湮身上已經夠久,但並不意味著已經久到他將那百千場苦痛輪回給全然忘懷。他隻是不想去計較。如果不計較能換得一個阿湮,他樂意之至。


    然後在看到此世歐陽少恭的那一瞬間,陡然明白,為什麽阿湮一口咬定,他不是自己。


    最先開始該是憤怒,極度的憤怒,哪怕有理智訴求這隻是平行位麵中同等的存在,與他毫無幹係,但阿霄會錯認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世人皆道他為妖君,為妖界之主,為天道都要避退之存在,可窮究他所有,唯一個辰湮是心之所向,唯一個阿霄乃宿命恩賜,如今……阿霄無故失蹤已然觸動他的逆鱗,現在這番場景更是能叫他暴虐地恨不得連這片天地也一並毀掉。


    虛空中的視線投注在他身上。辰湮還是不放心。


    夙夜閉上眼睛深深得呼了一口氣,溫柔得回視向虛空,視線在不知名之處互相一碰觸,他緩了緩繃緊的心弦,待得覺察她終於收回視線,他的心境也沉波如前。


    他開始審視這一個歐陽少恭。


    那樣溫文爾雅殼子下暗藏的叵測心機,那樣風清月白姿態下漆黑肮髒的靈魂,絕望中滋生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瘋狂,苦痛中蔓延開的恨不得諸天毀滅的仇怨。何其相像。何其相像!這是個無根的飄萍,是苦留人間的複仇之魂,偏執而激烈,絕望又瘋狂。


    夙夜盯著他,像是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緊接著慢慢明白過來,內心的暴虐之因究竟出於何處。他幾乎是在以另一種身份、另一種形態來直視曾經愚蠢的自己。萬幸的是他終究走出了這一場宿命,可眼前這個歐陽少恭呢?


    妖君開始回想,那些連輪回都不算的苟延饞喘他是如何挨過來的。滿心滿眼隻有個阿湮,天地破滅於他絲毫無幹,隻要阿湮能留下他什麽都不在乎。她是他的黎明,是他的希望,是他肮髒醜陋的命途中唯一的曙光——可這個世界,沒有阿湮。


    這不是他,從頭到尾都不是他,縱有相似的經曆,同等的宿命,他都不是他。


    ——他有阿湮,他沒有。


    那這片天地,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夙夜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克製住在血液中崩騰的破壞欲-望。才明白阿湮先前為何要特地強調好幾遍不許他生氣。太陽穴鼓鼓漲疼,神思有那麽瞬間全是碎裂的亂碼,怎麽都凝聚不起來,他已經少有這樣激烈的情緒了,這許多年來,連雪皇都說,跟阿湮在一起久了他的性子也變得與她一樣,沒想到破功在這裏。


    他停頓了一會兒,在把女兒拎回來好好教育下與連這個歐陽少恭一起教育進去間猶豫了片刻,冷冷一掃正在忽悠這一個百裏屠蘇去祖洲尋仙芝的歐陽少恭,十指捏緊把暴虐隻感壓製下去,破開虛空直接走進星辰地幽宮。(..tw好看的小說


    *


    阿霄猛然抬起頭,望向虛空。


    歐陽少恭警覺,順著她的視線看著虛空,什麽都沒有:“怎麽了?”


    阿霄有些迷惘得坐在他手臂上:“我……好像感覺到有時空的波動……是幻覺?”


    這個時間段裏,應該還沒有誰能用時空法則啊?


    為什麽感覺有些冷?


    *


    辰湮趕到星辰地幽宮的時候,夙夜差點把虛空命盤都給掀了。


    她牽住他的手,偏頭看了看他,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


    在她麵前夙夜不好生氣,但著實憋悶的厲害,整張臉陰沉得有些可怕,很久以後才悶悶得罵出個詞來:“蠢貨!”


    縱然再怎麽確信這個已瀕臨破滅的殘魂不是自己,可也無法否認那數千年苦痛輪轉的相似。


    同樣為天所棄,同樣在榣山遭遇分魂之苦,同樣流落人間借渡魂殘活。不同的是,夙夜在看清人性本質明了他所渴求的究竟是什麽之後,已經徹底棄了在人身上追尋什麽。而這一個殘魂,偏執得近乎失去理智,在凡人身上尋求永恒,要何等的愚蠢才能將所有的希望寄予在自己生命短暫而優柔善變的凡人身上,然後在一次次的破滅中徹底迷失?


    在他還是妖君的歲月裏,蓬萊於他確實是不同的。他在這個東海之地明了仙人在亙古以前與神祇的那場因果,知曉那一段連天道都無法抹消的宿命究竟是什麽,也由此處重塑時間與空間的法則、通徹了如何破解命數的契機,正是因此,後來在蓬萊天災破滅之後的無數年月裏,他腦中還保存著有關於它的記憶。


    可這個殘魂,卻將那一方蓬萊之地看做了唯一的救贖!


    不妖不魔不人不鬼,心比天高卻隱隱接受了自己卑微到塵土的事實,所以怨艾那所有棄他舍他拋卻他的存在,卻不知他從未真心付出又何來的同等相待。


    這是自己也曾犯過的錯。也在輾轉的凡塵中不為人所接受,也怨艾那所有不順意的存在,可他偏執到頭卻有一個阿湮牽扯著他,給他一個反悔的餘地,叫他明白,他所渴求的從來都不是人間,而是億萬年前天地初開時留下的那段宿命。


    可是這個殘魂呢?沒有人告訴他,你走錯路了;沒有人給他一個方向,叫他可以重新來過。他一路偏執激烈得走向瘋狂,唯一幸得一點平等的關懷破滅在神罰裏,唯一寄予的一點希望死在天災中,然後隻剩下破滅的仇恨與餘燼。


    “蠢貨!”夙夜又恨恨得罵了一聲。


    辰湮看了他一眼,才想了一下,一隻手攬過她的腰直接把她摟到懷裏,妖君沉默得看著她。他熟悉她到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就明白她在想什麽,沒說話,但那整副表情都是: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辰湮隻好將手探進虛空命盤,在那不停匯集、交流的天地陰陽之力中,扯出一條黯淡的命線。


    夙夜伸手觸碰,然後整張臉瞬間陰沉得簡直無法形容。


    “她還活著?!”


    身為一個天妖,厭煩人族似乎是常態,在成為天妖之前,哪怕在凡塵裏滾過那麽多年,渡過那麽多凡人的魂魄,他天性中依然是涼薄的仙神之性占了絕大多數,對人的感官自然好不到哪裏去。若一定要拎個尚有好感的出來,大約也就是當年在天災中為白龍王所救、之後於龍綃宮渡過漫長一生的蓬萊公主巽芳。


    夙夜盯著那根命線,剛才想掀翻命盤的暴躁又起來了。


    他怎麽就忘了——雖然是不同的天地,但有那麽多相似的先例在前,這位蓬萊公主有極大可能還在這世上!


    那此世的那個殘魂呢?殘魂那麽多因之而起的絕望跟痛苦難道隻是場笑話?!


    辰湮安撫得拍拍他的手。


    *


    這片天地中有太子長琴,有歐陽少恭,也有那一個刻錄亙古記憶的山洞。


    夙夜牽著辰湮的手,踏上衡山地域。


    “你說過不惱的。”辰湮隻能努力替女兒爭取下了。他決定要做什麽之後,她向來是不會說話的,隨他喜歡什麽都可以,但在還沒做決定前,倒不妨稍微求個情。


    夙夜沒答,隻是道:“你找到了?”


    她搖搖頭:“天外沒有,地界有的可能性也很低,盤古當年……是化作的這個大荒,也許是在人間。”


    辰湮在找這片天地最初的那朵青蓮。


    此世一開始便就沒有青華上神的存在。混沌青蓮在誕生盤古之後,並未破除命數衍生出一粒蓮子作為延續,那麽,那朵破碎的混沌青蓮到底在哪?此世接納了混沌破開之後的天地,卻無法吸收殘留的混沌,天道無法觸碰混沌青蓮,哪怕青蓮已經破敗。死去的蓮花最該是隱匿在天外,但既然天外沒有……人間會有何處能保存住混沌青蓮?


    “也許是碎得太徹底了。”夙夜沉思道。


    “有可能。”辰湮點了點頭。


    對當年的大荒最有發言權的一個是地皇女媧,一個是土神後土。偏偏兩個都在地界……所以,既天帝伏羲之後,她還得去尋一下掌管地界的冥主後土與舍卻地皇之身偏居地界一隅的女媧。


    “阿湮,你去地界吧。”夙夜無奈道,“我沒事。”


    ……我擔心阿霄有事。


    “她該懂點事了,再隨隨便便被騙了我要去哪裏尋她!”


    阿霄被帶到這片天地似乎並不是誰的意誌所能決定的?


    “阿湮。”妖君夙夜這樣溫柔得喚了一聲。


    於是辰湮就點點頭,直接往地界去了……你開心就好。


    *


    歐陽少恭立在衡山上,很長時間裏心緒激蕩得無法停止。魂魄撕裂之處隱隱作疼,拚命找存在感地告訴他時間已經不夠了。手心裏捏著重又合成一體的玉衡,感受玉中那些掙紮糾纏的魂魄,最後一切情緒又歸於墳墓般的死寂。


    秦皇陵一場局,坑死雷嚴,拿回玉衡,連著青玉壇一並收攏於掌心,唯一算漏的是寂桐的背叛——不,或許他是早有預知的,一切都在掌控,他隻是帶著幾分玩味甚至幾分閑情雅致得看著這場人心最後會演變為怎般模樣。


    又錯看一次人心?哈,無論什麽苦衷或者說借口,他都不在乎,錯看得已經夠多了,也不在乎這一回!


    阿霄摘了朵扶桑花背在身後慢慢蹭過來,見他低頭似乎在很認真得俯視洞天邊緣猶如極光般絢爛的星辰之色,偏頭望了一下,小心翼翼把花放在他的琴上。


    他的心忽得一軟。


    阿霄再抬起頭來,正對上他的視線。


    “爹爹!”她眨了眨眼,過來徑直撲進他懷裏。


    歐陽少恭張開手臂將她抱起來,軟軟的冰涼的頭發散落在他的肩上,輕飄飄的軀體似乎沒有一點重量,但懷抱著這樣溫熱的身體卻仿佛擁抱住全世界的陽光般溫暖。


    “咦?”她有些驚訝得睜大眼睛。


    “好奇這個?”歐陽少恭淡淡道。


    “魂魄。”阿霄捧著他遞過來的玉衡看了看,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冥河中浸淬的怨魂比這玉衡裏的還要多得多,每一時每一刻都有無數魂魄承受不住冥息與怨力而破滅,更不用提蒿裏無盡的記憶與殘魂殘魄。她著實見多了這種東西。


    “嗯。”歐陽少恭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阿霄知道什麽是恨嗎?”


    “恨啊,”阿霄認真得想了想,搖搖頭,“我見過很多種恨,但是我不知道它真實的模樣。”


    “那就不要懂好了。恨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他說。


    百裏屠蘇說:我隻願有朝一日能夠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變成一個隻知仇恨的怪物。


    那麽他就是怪物?歐陽少恭冷笑,他因仇恨凝結了這夙世的生機與絕望,所以他就是隻知仇恨的瘋子?


    你怎能不恨?怎麽能不恨?若你不恨,那我所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麽?


    “爹爹。”阿霄輕輕喚了聲。


    “阿霄以為,我為什麽做這一切?”玩弄人性,顛倒倫常,看世間一切可笑者自笑,倘若順應天命就是要看那天道一點點剝奪走他曾擁有的東西,那他就逆了這規則,看它究竟要怎麽毀滅他!


    他那些引以為傲卻為人嗤之以鼻的收藏品,阿霄也一並看過。世人或驚懼,或後怕,或掩飾,或退縮,可是隻有阿霄眼中,隻有純粹的好奇之色,她甚至覺得那樣的交換是很正常的行為,更不覺得他的理念有什麽異樣之處。


    他這樣詢問,阿霄其實並不太懂他指代的是什麽,但她隻是點著頭認真道:“爹爹喜歡就好。”


    歐陽少恭大笑起來。


    神性?抑或是妖性?他那樣恨著頭頂的蒼天,恨著那些以自己的意誌顛倒眾生的神祇,到頭來卻覺得,自己魂魄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其實一直沒變。


    多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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