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五章——親人


    長生心性純粹,聽了辛荼的話,由衷地表示自己的讚許:「竟連布夢人都無法左右你所在的夢場麽,辛姑娘,你好生厲害。」


    辛荼並沒有想到長生會誇獎她,似乎是微怔了一下,目光略微偏了偏,低聲說:「其實……也沒有很厲害。」


    長生笑了笑:「你莫要害羞,你確然是當得起這厲害二字的。」


    誰知辛荼聽到害羞這個詞,眸中反倒顯出一絲極淡的茫然與迷惑,說:「我剛才是害羞了麽?」


    別人見到辛荼這個反應,可能會覺得有點蹊蹺,但長生一向是接受能力強,見怪不怪。


    長生就連對著一頭驢都能有滋有味地說上老半天,這世上幾乎沒有什麽人是她不能應對的,她道:「自然,你方才便是害羞了。我家阿洛有時便是這般,麵上雖是端著,未曾有任何波瀾,但實際上都不敢瞧阿瑾的,目光會悄然瞥向別處,你方才亦是如此。」


    辛荼平靜地說:「我了解害羞的含義,但是我其實並不清楚害羞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長生道:「那你現下曉得了,你覺得感覺如何?」


    辛荼麵色越發有點古怪:「……我不知道。」


    「不曉得亦不打緊的。」長生雙眸清亮,安慰她道。


    辛荼神色寂然地看著長生。


    長生再問她:「既然你我身在夢場,而你方才道你並不知阿洛與阿瑾在何處場景裏,那她們幾人也是在夢場麽,隻是她們所處之場與我們並不一樣?」


    辛荼點點頭:「對。她們可能都在同一個場,也可能分成了不同的幾個場,夢場的形成與她們深層意識以及記憶有緊密聯係,我並不是布夢人,這個我是無法判斷的。」


    「那我們能出去麽?」長生道:「我們方才便是站在野草地的此處,穿過間隙進來的,那夢門必然也在此處,你那般厲害,能打開夢門麽?」


    辛荼又被長生誇了一次厲害,臉上雖然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眸中卻隱隱晃過幾分複雜之色。


    可能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隻是說:「暫時不能,隻有布夢人才能打開夢門,但是布夢人現在不在我們的這個場裏,我抓不到她,沒辦法迫使她打開。」


    長生忙道:「難道布夢人在阿洛阿瑾她們的夢場之中麽?」


    辛荼沉吟說:「我猜應該是這樣的。」


    她說到這,又有些漠然的肅殺之氣:「除非布夢人找死,跑到我們這個夢場來,不然隻能靠她們才能抓到布夢人了。」


    長生堅定道:「雖然夢場能欺瞞人的雙眼,但阿洛阿瑾那般聰明,又如何能困住她們,她們定會抓住那布夢人。」


    辛荼見她對師清漪與洛神滿懷信賴,說:「你這麽肯定?」


    長生一臉自豪:「自然了,煙娘的夢場那般詭譎莫測,阿洛阿瑾還是看穿了,將夢門成功打開,帶我走了出去。」


    「煙娘?」


    長生道:「是我們很久以前曾遇到的一位故人,你並不識得,她也是一位布夢人。」


    辛荼沒有再接話。


    長生沉思片刻,嘴裏已經琢磨開來:「若阿洛阿瑾回過神來,見我不在那,或隻是見到了我的幻影,她們定會猜出我也身處旁的夢場裏,便會尋法子知會我。隻是夢場之間有所隔絕,若要相互知會,必得獲得夢核,還須在夢鈴響起之時及時知會。夢鈴每十個須臾響起一次,便是四個時辰,也即如今所說的八個小時,那我隻要等到八個小時過去,便能聽見她們的聲音了。」


    說著,她低頭看了下師清漪買給她的手表,現在指針指向中午的十二點四十分,她和辛荼剛進入這個源夢場不久,大概說了不到


    十分鍾的話。源夢場是空白的,沒有空凝時的存在,如果從野草地穿過間隙進入這裏的那一刻算起,夢場開始時間應該是在十二點三十分左右。


    她隻要先堅持到晚上八點三十就行。


    「你的確是非常信任她們。」辛荼突然說了一句。


    「她們是我的家人,是我最親之人。」長生笑道。


    「那你怎麽……」辛荼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長生猶疑地瞥著她。


    辛荼這才說:「那你怎麽會這麽信任我?我們認識也沒多久,你的家人想必對我非常警惕,你對我卻沒有什麽保留,連你知道夢場的各種細節,見過煙娘那樣的布夢人等等這些事都告訴我了。」


    長生很直接地道:「我不信你。」


    辛荼:「……」


    長生道:「你是陌生人,我們並未相熟,我並不信任何陌生人。」


    辛荼低了低頭,說不上失落,語氣很淡:「也是。」


    但是長生話鋒又轉了轉:「但你又和旁的陌生人不同。」


    辛荼重新抬了頭看過去:「有什麽不同?」


    「我也說不上來。」長生與辛荼交談之際,總是莫名地很放鬆:「許是一種感覺?」


    「……感覺。」辛荼在唇舌之間輕輕咂摸著這個詞。


    「我曉得,目前為止你並未騙我。」長生睜著一雙純淨的眼,內裏暗藏狡黠,上下打量著辛荼:「你非尋常人,尋常人操控不了草蜻蜓,亦無法令一頭陌生驢子言聽計從,更不知夢場這般玄妙小世界的存在,除此以外,你還有許多異於常人之處。但這些非比尋常,你在我麵前都沒有半點遮掩,你坦誠待我,我也算禮尚往來,未曾瞞你。」


    辛荼沉默著。


    「我能四處瞧一瞧麽?」長生十分乖巧地征求起了辛荼的意見。


    「可以,這裏很安全。」


    四周一片白色,也分不清方位,長生就踩著腳下的水流,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往前走,辛荼與她並肩而行。


    走了一段時間,辛荼說:「你還要等將近八個小時,這裏什麽都沒有,會覺得無聊麽?」


    長生誠實地回答:「是有些無趣,但我要等到阿瑾阿洛以夢核喚我。」


    「這裏這麽無聊,那你心裏有沒有想見的人?」辛荼邊走,邊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那自然是有的。」長生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白霧,道:「我想見阿瑾,阿洛,但她們身在不同的夢場,此刻如何能過得來。」


    長生的腳步頓了頓,聲音微有些哽:「我還想見姑姑,但姑姑早已安睡了,我不該做這般白日夢。」


    「你……別哭。」辛荼突然有些手足無措,她往衣兜裏摸了摸,摸出一小包餐巾紙,遞給長生。


    「多謝。」長生笑著擺了擺手:「我未曾哭,隻是想姑姑了,你莫要擔心。」


    辛荼的餐巾紙包遞不出去,隻得再度收回口袋。


    長生站在水流中,低聲道:「我還想……夜。」


    辛荼也隨她站著不動,深深地看入長生那漆黑似珍珠的眼眸。


    長生繼續往前走,辛荼跟在她身旁。


    過了一會,辛荼提醒說:「這裏畢竟是夢場,是可以憑借記憶造出幻影的,你有沒有想過,讓你想見的這些人出來陪你玩,這樣你就不無聊了。」


    長生道:「但此乃源夢場,隻是一個空白的殼,乃是無效之場,隻有依照記憶之中的時間與場景,入了真正以此為依據搭建的夢場,成為夢主,我才可造出幻影,變換曾穿過的衣物,添加物什等。但搭建整體夢場,光憑夢主一人是萬萬不夠的,必須得布夢人在場,隻有夢主與布夢


    人合作,方能造出夢場。待夢場成型,夢主才能在此基礎上進行完善,便如造房子,房屋梁棟磚石搭建好了,夢主方能改變房屋布置,變換細節,眼下沒有任何夢場基礎,又如何能造出幻影,我即便想見她們,亦是徒勞。」


    辛荼卻淡淡說:「反正要等這麽久的時間,你隻要告訴我,你想玩麽?」


    長生噗嗤一笑:「源夢場沒有什麽可玩的。」


    辛荼說:「如果你有一個真正的夢場玩呢?」


    長生心思玲瓏,立刻就明白了辛荼的意思,驚訝道:「你方才道你並非布夢人,為何卻能搭建夢場?」


    辛荼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你相信我能做到麽?」


    長生認真道:「若你說能,那便是能做到。」


    辛荼就說:「我能做到。」


    長生麵露欣喜,關於這一點,她莫名地對辛荼很放心,道:「若是如此,那我想見她們,隻是我應當如何做?」


    辛荼向她伸出手來:「你牽著我。」


    長生沒有猶豫,將自己的手伸過去,握住了辛荼。


    她的手是暖的。


    辛荼的手卻涼得像沒有任何溫度。


    辛荼瞥著兩人相牽著的手,似有片刻的失神,說:「你在你的記憶深處,選擇想要重現的那一段場景與時間,在腦海裏回憶那段情景,就可以和你想見的那些人一起玩了。」


    長生心想,那她得尋一個阿瑾,阿洛,姑姑還有夜都在的時間段,最好的選擇便是回溯到熙寧十年那段時間的記憶了。從唐開始,阿洛和阿瑾就為她四處奔走,尋找治病良方,期盼她能恢複正常。


    而這一切,直到宋時熙寧二年,宋神宗趙頊在位期間,她們幾人遇到了夜,方達成心願。之後她身子一年年拔節長高,在熙寧十年時,一家人依照當初約定,與夜再度重逢。


    「想好了麽?」辛荼輕聲問她。


    「想好了。」長生點頭,又道:「那你到時還在麽?」


    「我與你身在同一個夢場,不管你場景怎麽變化,我都會在。」


    長生道:「若入了真正夢場,便有空凝時的存在,空凝時過後,我能自由行動了,但夢場會遮掩所處那個時間點之後的所有記憶,我便不再識得你了。」.z.br>


    辛荼說:「你若要在進入夢場以後,想再度記得我,我有辦法將你喚醒,你就可以帶著完整的記憶在那個夢場裏玩。」


    長生仔細斟酌,道:「既是如此,那你先莫要喚醒我,我想真實地回到以前。若我心知自個還在現代,便會曉得阿洛阿瑾她們皆是幻影,姑姑與夜也並非真實存在,我會很是難過。」


    「你別難過。」辛荼輕柔地握著她的手:「我不叫醒你,你好好在裏麵玩。」


    「那你豈不是在裏頭孤零零的?」長生道:「我們一家人都不認得你,夜也不識得你。」


    「沒關係。」辛荼寡淡地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習慣了。」


    長生卻道:「那你在夢鈴響起之時,喚醒我罷。到時我清醒了,記得你,你便不孤單了。」


    辛荼怔了怔,靜了片刻才說:「……好。」


    長生在腦海裏回憶起自己最想回到的那段時光,辛荼的手一直牽著她,沒有鬆開,過了一陣,長生感覺自己頭腦暈乎起來,眼前的白霧飄來搖去,像是刮起了風。


    但那風很溫柔,吹著她的臉頰,她整個人像是要化開了。


    漸漸的,白霧散去。


    天光驟亮,她所處的位置頃刻之間完全變了模樣,變成了一處水潭邊上,密林幽深,有一道雪白的瀑布從懸崖上衝刷而下,在底下的水潭濺起大片的水花,水霧繚繞


    。


    長生立在水潭邊上,一動不動,似凝固的雕像。


    現在是空凝時的一羅預時間,長生並沒有任何意識。


    辛荼站在長生麵前,默默地端詳著她的模樣。


    此時此刻,長生還穿著現代的衣裝,辛荼細看了她好一陣,這才用手在她麵前虛空地輕揮了一下,長生的衣著瞬間變為古裝,身量比先前略矮了些許,麵容比之先前亦略顯青澀,穿著一身淡色衣裙,裙擺往上拎起來掖在腰間,露出底下修長白嫩的兩條腿,手裏拎著兩條魚。


    她腳踝上一直都用紅繩串著一塊長安玉,手腕上也戴著紅繩串起來的兩枚珠子,一枚雅白,一枚淡青。現在看過去,那塊長安玉與兩枚珠子依舊沒有變化,仍是一如既往地掛著。


    一羅預的功夫轉瞬就過,長生睜開了眼。


    她很自然地提著魚,正要轉身離開水潭,卻瞧見了水潭邊上的辛荼。


    奇怪,方才水潭邊上有這人在麽?


    長生心中好奇,走過去向辛荼行了一個禮,道:「姑娘,你是何人?我在此住了好一陣日子,以往怎地未曾見過你?」


    辛荼還是現代的裝束,外麵套了一件薄薄的風衣。


    長生忍不住又看了她好幾眼,心道以往從未見過這般打扮,實在有趣,可是什麽外族人麽?


    辛荼向她回了一個禮,一改之前說話的現代用語,而是古腔古調地回道:「我隻是路過的旅人,口渴之下,在此飲水,叨擾姑娘了。」


    長生見她打扮古怪,但話語卻和她們沒有任何區別,很自然地便接受了她的說法,笑道:「這水潭乃這山林之物,並非我家所有,又怎是叨擾,姑娘自便,我得回家了。」


    說罷,提著魚腳步輕盈地走開了去。


    辛荼在後望著她的背影,在原地站了片刻,悄無聲息地跟隨上去。


    長生離開水潭,眼前道路越發敞闊,行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她終於來到一處林間竹舍旁。


    那竹舍修得極是雅致,林間枝葉漏下的光點落在屋舍之上,在光滑的竹節之上泛起光暈。長生推開前院竹門,見竹舍的門開著,一名身段窈窕,腰身纖細的女子正在屋內將煮好的茶入盞,旁邊擱著兩盤做工精細的點心。


    「阿瑾,我又在瀑布水潭底下捉到魚了。」長生提著還在掙紮的魚,歡喜地邀功。


    師清漪正忙著備茶,聽見她的聲音,抬眸溫柔一笑,接過她手中的那兩條魚道:「那潭水涼,瞧你都濕透了,趕緊去換身衣衫,仔細染了風寒。」


    「好。」長生興高采烈地往房中走去。


    師清漪將那兩條魚送入廚房,用井水養著,這才回來繼續準備茶水。


    待備好了,她將茶盞與點心放入托盤,一路行到後院。


    後院中,有兩名女子正在石桌旁對弈。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左側,以銀發帶束了腦後長發,仙人之姿般端坐在那,雲淡風輕地靜觀棋盤上廝殺的戰局。另一名黑衣女子坐在右側,麵色比身上的沉沉黑色更為肅穆,擰著眉,手中的黑子懸而未決。


    師清漪將托盤擱在石桌旁的竹案之上。


    那白衣女子瞥向師清漪,唇邊浮起淡笑。師清漪抬起食指,悄然隔空點了她一下,暗示她對弈歸對弈,可莫要下手太狠了,那白衣女子麵色無辜地搖頭。


    對麵黑衣女子低咳一聲:「洛神,對弈之間莫要走神,你瞧不起對手麽?」


    「豈敢,姑姑。」洛神淡道。


    師清漪憋笑,遞了一盞茶擱在洛神的棋盅旁,柔聲道:「燙,待會喝。」


    「嗯。」洛神應道。


    司函瞥向師清漪,冷道:「長幼尊卑有序


    ,她一介後輩,瑾兒你為何先端茶給她?」


    師清漪:「……」怎地又爭上了,真是沒個消停。


    師清漪麵上笑意和煦,道:「洛神剛巧在我手邊上坐著,她挨得近,我順手先端給她了,姑姑你莫氣。」


    司函哼道:「我怎會為這等小事生氣?」


    言罷又道:「給我奉茶。」


    師清漪忙彎了腰,準備將竹案上的另一盞茶遞給司函,司函卻抬了抬眼皮,覷著洛神:「讓洛神來奉茶,她手邊那盞。」


    師清漪:「……」


    洛神神色靜然,脊背挺得筆直:「姑姑對不住,這盞茶已喝過了。」


    司函立時道:「你當我眼瞎麽?你方才一動不動,哪裏喝了?」


    洛神道:「是清漪喝過了。清漪怕我燙著,方才遞茶之前,早已先吹過熱氣,又飲了一口試溫。那時姑姑你正端詳棋局,未曾注意。」


    師清漪:「……」我才沒有喝,你又胡說八道。


    司函:「……」


    司函麵色陰沉,心道怕燙著,還吹茶,還試茶溫?


    這女人又在這明裏暗裏地顯擺瑾兒疼她,著實可恨,比之當年流韶在她麵前顯擺與她幺弟之恩愛,可恨之處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初就不該豬油蒙了心地答允瑾兒,讓瑾兒迎娶這女人進家門!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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