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一章——人間


    那男人跪在雕像底下,等了許久,上麵依然是一片死寂。


    隻有雕像上的血跡還在緩緩往下流淌。


    「娘娘?」男人壯著膽子,在地上磕著頭:「娘娘勿怪,是我冒犯了娘娘,娘娘這麽厲害,肯定有別的特殊降神方法吧……」


    他說到這,似乎越發小心翼翼,斟酌著用詞:「……就用另外娘娘你覺得方便的方法指引我就行,我一定遵照娘娘你的指示。」


    師清漪發覺他這次的用詞很有意思,一開始說的是「告訴他」,但是發現沒有得到回應以後,似乎以為心娘娘因為他說的話而生氣,怕怪責他,之後就沒有任何「告訴」,「說話」之類的表述了。而是用了委婉的指引,像是發現自己犯了什麽言語上的禁忌,連忙改口。


    師清漪聯係他對那些學生們的所作所為,手機錄像裏心娘娘遇上雨霖婞時的情景,再加上這人現在的反應,心裏越發確定了心娘娘的一個特點。


    心娘娘,應該不會說話。


    甚至極有可能,心娘娘沒有舌頭。


    他可能以為心娘娘失去舌頭後,看到那些成為祭品的學生也被割去舌頭,心裏會平衡一些。殘缺的總會嫉妒完整的,在一些記載中,如果一些「邪神」失去了身體的什麽部分,它的信徒更傾向於會向它獻祭失去同樣部位的貢品,以此娛神。


    師清漪暗忖片刻,取下春雪,並將纏繞在上麵的氣生根鬆開了,將它放長了以後垂落下去。


    她仔細把控著力道,讓氣生根緩緩落到心娘娘雕像胸口那個洞口處。這氣生根著生在榕樹上時,中間部分組織原本是活著的,切開後還會爆出漿液,就像是在流血,隻不過現在斷掉後無法再活動,但仍會隱約顫動,這下遇到洞口附近的血,頓時吸納了些許。


    師清漪取出從葉警官那裏得到的空白紙,將上麵公安局的標記撕掉,讓它看上去像一張沒有任何特征的白紙,再用蘸了血的氣生根一端在上麵寫字。氣生根的中間組織如同墨囊,吸納過後,暫時儲存了些血,如果落筆那端血不夠了,她就捏著氣生根一端擠一擠。


    最終她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將那白紙扔下去。


    那男人感覺到一張紙從天而降,撿起來一看,差點嚇懵了,上麵赫然是幾個紅慘慘的字:「拿沒用的心騙我,大膽。」


    他嗅了嗅,紙張上一股子血腥味,這分明是用血寫的。


    男人這下真的以為是「降神」現場,身體匍匐得越發低了。


    他本來是想借用某種辦法,讓心髒得以看上去正常地跳動起來,偽裝成真正的離體活心去與心娘娘做交易,這下看到紙上的字,以為自己被心娘娘識破,聲音顫抖,趕緊求饒:「娘娘……你就算借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啊。我真的十分努力地在為你尋找你想要的心髒,隻要能讓娘娘滿意,我做什麽都願意,隻求娘娘看到我的誠心。」


    師清漪接過洛神手中的紙,再用蘸血的氣生根寫了一句話,將白紙甩下去。


    這句寫的是:「什麽都願意?那自己把舌頭割了。」


    那男人看見了,麵如土色,又是連連磕頭:「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師清漪再寫:「割掉你的舌頭。我就告訴你怎麽活得久。」


    又是一張血字白紙從雕像上方的黑暗中蕭瑟地飄下來,此情此景,說不出的詭異森然,那男人看完這行字,這下都快嚇傻了。


    洛神再給了師清漪一張紙,師清漪本就想好好嚇唬下底下這個人,這下接過來,又寫了一句。別看這種人信奉邪神,幹的都是喪心病狂,讓人聞風喪膽的勾當,但在麵對他的「邪神」時,其實就是個膽小鬼。


    師清漪寫道:「還


    不動手?這還需要我來?馬上。」


    血字白紙再度從天而降。


    底下的男人瑟瑟發抖,根本不敢應聲。


    師清漪玩心上來了,還想再寫,出於習慣伸出手去,結果手心並沒有等來白紙,而是等來的洛神的手。


    洛神的手指搭在她手心上。


    師清漪借著底下的微光看著:「……」


    「沒了。」洛神用指尖在她掌心寫著字。


    師清漪站在雕像肩膀上,隻覺得心尖都發癢。除此之外,她還有些沒意思,這紙張有限,寫不了幾句就沒了,全被丟了下去,一時半會也收不回來。


    這下沒別的辦法了,師清漪在洛神手心回寫了些字,兩人暗自商量好,洛神從雕像身後攀過去,輕盈落到了雕像的右肩上。


    右肩上站著雨霖婞和邊橙,洛神一邊攬著一個,帶她們飛身躍下雕像。


    師清漪則還是站在肩上,往下俯看。


    洛神站在背後的陰影中,用手輕敲了下雕像的背。嗒。


    敲雕像的響動幽幽的,似暗夜裏扣門的鬼魅。那男人在底下聽見了,渾身一個哆嗦,驚恐地東張西望,他等了好一會,心娘娘都沒有再「降神」,正是心中最駭然的時刻。


    師清漪得到洛神的暗號,攀到心娘娘的腦袋後,跟著身子一躍,暫時脫離了這種附著,在懸空的那一瞬間,她抬腳在心娘娘的雕像腦袋上猛地一踢。


    洛神也抬腳,靴子踏在心娘娘身後。


    兩人一個在上用力,一個在下用力,那麽高大的心娘娘雕像頓時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推搡著,往前倒去。那男人正跪在祭壇麵前,看到上麵的陰影朝自己壓來,嚇得拔腿就跑。


    但雕像實在是太大了,猶如泰山壓頂,他就算倉皇逃竄,也躲不過身後那黑影的傾軋。


    師清漪踹過了,落在雕像身上,隨雕像往下墜去。


    隻聽轟隆一聲,那雕像倒了下來,不過並沒有將他整個人壓在地麵,而隻是壓住了他的一隻腿。就算這是木雕,那麽大的體型,重量自然是難以估量的,那男人被壓住的那條腿的骨頭頓時斷裂了,大聲哀嚎起來。


    他還以為是心娘娘發怒在懲罰他,哭喊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他一邊痛苦嘶喊,一邊拚命想將自己的腿從雕像底下抽出來,腿下鮮血淋漓,可無論他怎麽用力,那腿都難動彈分毫,雕像更是沉沉地壓在他身上,紋絲不動。


    師清漪踏著心娘娘倒下橫臥的雕像,緩步向他走去。


    他感覺到黑暗中有人在靠近,以為是心娘娘過來了,更加瘋狂地想拔出自己的腿,但仍然無濟於事,他這下完全絕望了,隻能嘴裏不斷念著什麽瘋話。


    師清漪的身影逐漸在燭光中出現了,麵色卻是晦暗的,一雙紅眸似要泣血。


    妖嬈與冷戾,結合得那麽恰如其分。


    隻看她一眼,都似要被她周身的冷意扼住咽喉。


    「是……是你!」那男人這才看出她的模樣,大驚失色。


    「認識我?」師清漪唇邊笑了下。


    沒有任何溫度。


    「不……不認識。」那男人嚇得半死,慌忙說:「我……我隻是之前見過你,當時你在爬那個榕樹。」


    師清漪走到雕像的那一頭,站在上頭,居高臨下地睥睨已經被壓斷腿的那人:「當時在底下抓著我腳的人,果然是你。如果當時我沒注意,被你一把抓下去,底下那麽危險,我肯定會吃苦頭的。」


    她緩緩蹲下來,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像隻乖巧的兔子團在那,雙眼卻紅著:「看來你這是存心要我死啊?」


    「……不不不。」男人駭得牙齒打


    顫,渾身又生疼,簡直如臨地獄:「我……我不是的。」


    洛神,雨霖婞和邊橙也走了過來。洛神掃視了下地麵,地上散落著幾張師清漪之前寫過的血字白紙,她彎下腰,一一撿起來,仔細疊好,這才走到師清漪身邊。


    邊橙緊握著拳頭,眼中都是憤恨的怒火,瞪著那男人看。


    「你……你……還沒有死,你應該在薄膜那裏要變成食物的。」那男人以為她已經死在底下,這下看見了邊橙,可自己卻又被雕像壓著無法動彈,竟也對邊橙懼怕起來。


    他能看出邊橙的恨意,如果邊橙手裏有刀,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才能勉強緩解邊橙心中這一個多月慘無人道的痛苦,以及這幾天東躲西藏時所遭受的噩夢般的折磨。


    長期處在極端的壓抑環境下,會讓人在看到造成這一切的仇人後,變得瘋狂。


    「薄膜那裏?」師清漪聽見男人的說辭,說:「這麽說你從樹上下去後,也和我一樣,看到邊橙在薄膜上躺著?你說她要變成食物,誰的食物,是從牆壁上那些洞裏出來的麽?」


    那男人一時沒有回答。


    「你很不配合。」師清漪鬆開抱著膝蓋的手,取出軍刀,從雕像腦袋上跳下去。


    她彎了腰,在上方俯瞰那人,微微笑了笑:「那看來我必須讓你配合一點才行。」


    那男人跟條狗似的癱在地上,看見她的微笑,卻隻覺得渾身戰栗。


    「洛神。」師清漪這時候抬起頭:「帶邊橙到雕像上去,接下來的畫麵,不適合她這樣的學生看。」


    洛神攬著邊橙,躍上臥倒的雕像。


    「啊啊啊。」邊橙眼中帶著恨,渾身哆嗦著回頭看去,因為雕像太大了,就算臥倒也有高度,站在她這個位置根本看不到底下的情況,隻能再度看向洛神。


    「我曉得你的執念。不見他死,你必此生無法釋懷。」洛神垂眸,輕聲道:「甚至你想親手殺死他。」


    「啊啊啊。」邊橙點頭,身體抖得更厲害。像是很矛盾,一方麵恨得想殺了他,一方麵卻又恐懼殺人這件事。


    洛神看出邊橙的顫抖,道:「這輩子殺過魚,雞之類的麽?」


    邊橙搖頭。


    如今生活條件好了,這個年紀的學生大多都是家中的寵兒,這些事都是父母長輩來做的,甚至很多人自己都不動手,直接去超市買已經處理好的。


    「平素考試,在學校排名如何?」洛神說著,遞給邊橙一支筆,又把之前撿起來的血字紙翻了個麵,讓邊橙在背麵寫字。


    邊橙手指哆哆嗦嗦的,寫道:「年級第一,偶爾第二。」


    「成績甚好。」洛神道:「你的未來不止於此,還很長。」


    師清漪知道邊橙之前完全是靠著求生的意誌不斷堅持下來的,在地底下遇見那麽多可怕的事情,也繃著那根弦,沒有低頭,足見邊橙的勇敢。但這種勇敢,並不足以支撐邊橙去對什麽仇人痛下殺手,誠然邊橙很想殺了那個人,現在她處在激動之下,也會做到,但在完成這個行為之後,她後麵的情緒將會陷入極度崩潰的狀態。


    就算是一些警察第一次開槍擊斃窮凶極惡的罪犯,也有一些需要去接受槍支心理問詢,更何況是邊橙這樣以往生活簡單的學生,她以後很可能會出現很嚴重的心理應激反應。


    「邊橙。」師清漪聽見了,聲音柔和了不少,說:「你仔細想清楚,你要不要親手做這件事。這是你的選擇。」


    洛神也看著邊橙,道:「倘若你當真做了此事,會怕麽?」


    邊橙一怔。


    跟著她身體抖得越發厲害,眼淚滾了下來,「啊啊啊」地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在紙上寫字:「我很害


    怕……我很害怕!可是我要他死!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我想殺了他,但我怕!」


    她哭得越發崩潰,雨霖婞看見了,也忍不住歎息,說:「知道你的心情,但這不是你能做得來的。」


    洛神聲音雖冷,卻輕柔,道:「你不必自個做,我們與你不一樣,可以替你達成心願。」


    邊橙眼中含淚,看著洛神。


    「你莫要看。」洛神道:「但你可以在此聽著。倘若這會讓你執念消弭,好過一些。」


    邊橙抽噎著點點頭,在白紙上寫道:「謝謝。」


    洛神沒再說話了。


    師清漪這下知道了邊橙的最終選擇,拎著軍刀,再度看向地上的那個人。那個人感覺到了她的目光變冷,整個人抖得跟篩糠似的。


    「我說過。」師清漪在那人身邊蹲下:「你要配合。」


    她說著,用軍刀猛地紮進了那人的手掌中,將那人的手紮在地上。


    那男人痛得哀嚎起來。


    而邊橙聽見了那男人哀嚎的聲音。


    「現在能配合了麽?」師清漪低聲說。


    「我配合,我配合!」那男人吃痛,趕緊道。


    「你說配合。」師清漪歪了下頭:「為什麽我剛才問的那個問題,你這麽久都不回答我?」


    她說話間,感覺那男人身上有股奇怪的香氣,而且她覺得在哪裏聞到過。


    那男人也顧不得手上和腿上的傷了,連忙說:「那個學生逃出去後,我有找過她,但是她太會藏了,我找不到。被你從榕樹上踢下去後……我落下時,看到薄膜上躺著一個人,認出是她,但她不動了,我就知道是貓頭鷹把她帶到這裏來的,貓頭鷹……會給螞蟻抓食物,就放在薄膜上……那些螞蟻會自己從洞裏爬出來進食的。」


    「薄膜有彈性,你掉下去的時間比我早不了多少,我下去後,為什麽沒看到你?」師清漪這點想不通:「你怎麽逃過底下的榕樹的?就算你走運逃過了,那你掉下去也會被彈起來,你怎麽那麽快消失的?」


    「榕樹不會攻擊我,我時常從……從榕樹這裏穿過去,到這地下來,這樣……很快。」麵對這樣的師清漪,他隻怕自己再遭罪,哪敢隱瞞,老實交待說:「而我每次跳下去,貓頭鷹都會……來接我,抓著我飛起來,帶我平穩地落到地上。」


    「夜梟來接你?」師清漪看出他就是個廢物,一個別人的棋子而已,就憑這麽一個人,他怎麽可能每次都能從域裏全身而退,榕樹還不攻擊,甚至貓頭鷹都會接他。


    這底下陰森詭譎,如果他背後沒有人給予特殊的支持,他可能連一個小時都撐不到,就死了。而他身上的這股子瘋狂的勁頭,對於心娘娘的愚昧崇拜,更能成為別人利用他的一個最好的點,這樣的瘋子,往往最容易操控。


    師清漪冷笑:「你是什麽了不得的人麽,也配那種夜梟來接你?你到底用了什麽辦法?是誰告訴你這種辦法的?」


    那男人被看穿了,卻支支吾吾,不敢說。


    「現在開始,都將是提問時間。」師清漪笑了起來:「你要認真回答,直到答案讓我們滿意。如果讓我們不滿意了……」


    她取出軍刀,再度一紮。


    「啊啊啊啊!」那男人再度痛得大叫,脫口而出:「是……是有個男人告訴我的!他說這地下的東西基本都是他的傑作,他……他給我吃了一個什麽東西,吃下去後,這地下的那些東西就不會傷害我了,我就能每次平安出入!至於貓頭鷹,貓頭鷹是我每次跳下去後,有一個跳躍時間,我在那裏吹響梟哨,它就會飛來接住我,帶我落地!我說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拿出來。」師清漪言簡意賅。


    那男人忍著痛,另外一隻手在身上摸索,拿出一個黑色的小哨子,看上去像是某種發黑的骨頭做的,上麵幾個小孔。


    師清漪接過來看了看,說:「隻要吹這個梟哨就行麽?不會這麽簡單吧?」


    「還要……還要和貓頭鷹多熟悉下,是那個男人帶我熟悉的!」


    師清漪將梟哨收了起來,說:「那個男人叫什麽,到底讓你吃了什麽?長什麽樣。」


    「我……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更不知道他給的那是什麽,看起來像一顆藥丸,他……說讓我好好表現,我就能在底下實現我的願望,達成娘娘的要求,為娘娘獻上活心,討了娘娘歡心,說不定娘娘就會告訴我活很久的辦法。隻要吃了那個藥丸,底下的東西基本上都不會攻擊我,會辨別我身上的藥丸氣息。」


    師清漪嗤笑:「告訴你活很久的辦法?你怎麽知道,她就是活著的?」


    那男人愣了下,說:「心娘娘看上去就像是活人,傳聞說……她是明朝人,一直活到如今。」


    「也許隻是看上去活著?」師清漪說:「一個整日裏在地底下遊蕩,還掏心的人,你覺得她是活人?你看到的表象,可不一定就是真的。」


    反正從心娘娘投照在牆壁上的影子來說,她絕對不對勁。


    那肯定不是活人。


    那男人信邪神信到都快瘋了,愚昧不化:「娘娘肯定是活人,她懂秘法的。」


    師清漪懶得搭理他,繼續問:「三墳的女兒墳那裏有個心髒祭品,是你放的,還是和你一塊的信徒放的?」


    「我……我放的。」男人害怕她,有問必答。


    「所以心娘娘的名字就是趙聽琴,那個明朝時失蹤的女兒?」師清漪問他。


    她之前就覺得趙聽琴是心娘娘,各種細節都能對得上,現在就是要一個確認。


    「趙聽琴的確是……心娘娘當年的閨名。」


    雨霖婞不耐煩了,走到師清漪邊上,說:「師師,快點問,全部問完了我好弄死他。」


    那男人趕緊哭嚎:「不不不!我知道很多!我還知道更多,你們肯定有很多問題要問的吧,多問我一點!」


    師清漪低聲笑起來:「你們用什麽做心髒實驗?心髒離體以後,不可能正常跳動,你這些心髒,是怎麽做到的?」


    她瞥向滾落在地的那個心髒,這顆心髒是這個人進來時帶進來的,跳動與之前的都不一樣,看上去幾乎和胸膛裏存活的活心沒有區別。


    那人恨不得能多回答些,以便苟活片刻,一隻手不斷繼續拔著腿:「我也……不……不知道,是那個男人給我的,他說是種子。隻要用這個種子給人吃下去,慢慢的,心髒就算離開人體,也會成活的。隻是這不一定,需要做實驗,一開始總是失敗,就需要很多……人。」


    「所以你就對別的那些信徒下手了?」師清漪問。


    那男人恬不知恥地承認了:「是……是。反正我們這邊的同伴不少,都是信心娘娘的,但他們知道在做心髒實驗,肯定不會吃,我就把種子藏在食物裏,騙那些信徒吃下去。心髒變化需要幾率,但是實驗了那麽多,部分人挖出心髒後,發現沒有什麽用,還是死心,不會跳。」


    「吃下種子後,會變成凶屍的。」師清漪說:「你這麽弱,你怎麽拿得住那些凶屍,還能挖他們的心,把他們當做實驗備用容器?」


    那人:「……」


    「那些屍體有弱點,是那個男人告訴我的。」那人說:「他們的活動,全都是靠心髒裏的果實在維持,他們無法全天活動,需要回來休息,休息時是不會驚動的,我就趁著那個時間挑選幾具帶走,然後看看實驗成果。」


    吃下種子。心髒裏的果


    實。


    師清漪暗忖,是之前心髒裏那個小疙瘩麽?


    師清漪又向他看了一眼。


    「那些凶屍平常也不主動攻擊你?」師清漪問。


    「不會攻擊,我吃了那個藥丸,這些屍體也認……藥丸氣息。」


    師清漪沉吟起來。


    看來並不是凶屍認什麽藥丸氣息,而是心髒裏的果實在認這種氣息。這個人說這地下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另外一個男人弄出來的,種子與果實自然也包含在內。


    「既然有這麽多的實驗信徒讓你挑選了。」師清漪目光森冷不少:「為什麽還要對邊橙她們這樣的學生下手?」


    那個人知道她在生氣,聲音越發小了:「我在研究那些屍體心髒裏形成的果實,漸漸發現年齡不同,果實的大小也不同。三十歲左右的心髒也能動幾下,但是很快就不行了,再大一點的都是死心,可能是因為年紀上去了,身體裏的心髒會老化,我就想是不是更年輕的會更有用,畢竟年輕人的心髒質量最好。後麵……後麵抓了一些學生進來,發現的確是……這樣。」


    邊橙全程在雕像上聽著,不住落淚。


    洛神沉默地看著她。


    師清漪心頭火起,又朝那人手上紮了一刀,這回換了一隻手。


    那男人痛呼一聲:「……我……我回答了,為什麽……」


    師清漪冷笑:「你是回答了,但是我們不滿意。」


    那人:「……」


    師清漪又問:「那些學生還有多少個,關在哪?」


    「還剩下……八個。在這祭壇後麵的兩個房間裏。」


    「接著說。」師清漪斜了他一眼。


    那人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我發現學生的確是效果最好的……但也有幾率,隻是形成大果實的幾率更大,就把他們當成最珍貴的祭祀品。但學生太少了,畢竟容易驚動社會,我就很節省,隔段時間才舉行一次獻祭,喂種子,觀察。」


    師清漪麵色森然了下來:「你說什麽,節省?」


    那男人感覺自己像是拂了師清漪的逆鱗,渾身發冷。


    「你說的什麽措辭?你算什麽東西!說你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讓你節省!」雨霖婞也一腳踩在他肚子上。


    那男人大叫一聲。


    「那些都是別人的心頭肉,捧在手心裏的寶貝,不是什麽物件,你敢說節省!」雨霖婞一下一下,邊踩邊罵:「我讓你說節省!你再說!」


    邊橙聽見那男人此起彼伏的慘叫,淚流不止,卻又覺有一種終於狠狠出一口氣的快慰。


    洛神雖然沒說話,之前其實相當於一直在陪她,這下道:「你可能一人在此待著?」


    邊橙點點頭。


    洛神這才從雕像上下來,朝師清漪和雨霖婞那邊走去。


    三個人圍著那人。


    那人見又來了一個,頓時絕望。


    洛神長身而立,道:「你說地底下的詭物,皆是一個男人所布。趙聽琴也是麽?」


    「不不不。」那人感覺她麵色淡淡的,越發駭然:「心娘娘不聽他的話……心娘娘不管是誰,見人就掏心。」


    「如此說來,那人給你的藥丸,便對趙聽琴無用?」洛神冷眸睨著他:「那你是如何避開趙聽琴的?她也在這底下,若她在,你斷不能活。」


    那人趕緊說:「那個男人給了我一小瓶東西。隻要帶在身上,心娘娘就不會傷害我。」


    洛神也聞到了他身上隱約的香氣,道:「取出來。」


    那人兩隻手都是血,在身上摸了下,摸出一個很小的瓶子。


    洛神接了過來,輕嗅了下,對師清漪說:「與


    一水那個香瓶的香氣一般。」


    當時師清漪酒醉那晚,一水曾說爺爺給他留下了那個香瓶,洛神還從一水那裏取走了一些香膏,現在正留在房子裏。


    師清漪心想,難道就是因為這樣,一水爺爺身上當時帶著這種香瓶,所以在遇到心娘娘以後,心娘娘沒有對他下毒手?而且一水還說了,他爺爺遇見無常郎君後,也打開過這個香瓶,無常郎君同樣放過了他。


    這香瓶是爺爺給一水辟邪的,原來真有這麽好的辟邪作用。


    洛神將香瓶收了起來。


    那人見了,也沒有什麽明顯反應。


    洛神瞥了他一眼,諱莫如深。


    那男人趁著問話拖延時間,已經慢慢將自己的腿撥出來了,他抬手一甩,甩開手上紮的軍刀,連滾帶爬地往前,師清漪早就看見他準備逃脫的這個小動作,也沒點破,撿起軍刀站起身來。


    「你能爬多遠?」師清漪說著,和洛神還有雨霖婞三人緩步跟過去。


    那男人這下原形畢露,大罵起來,這個時候一個影子突然又躥過來,師清漪定睛一看,是之前那個抱著腦袋捶打的可憐男人。


    他正在逐步變為凶屍,估計在不斷反抗內心的攻擊衝動,等他看到地上的那個瘋男人,認出了他,哀嚎一聲,猛地撲了過去。


    但那瘋子吃了藥丸,那個可憐男人會變成凶屍,必然是被強行喂了種子,因為藥丸的氣息,他無法真的對那瘋子下殺手。


    那瘋子咧嘴一笑:「你……你動不了我的。」


    那男人越發痛苦,雙手在那瘋子身上亂抓,一邊念叨著一個名字,似乎是讓那個瘋男人將叫這個名字的人還給他,那瘋子的衣服被他抓亂了,從身上滾出了一個什麽東西來。


    那瘋男人頓時變了臉色。


    洛神走到那東西旁邊,彎腰撿了起來,是另外一個香瓶。


    「原來你有兩個?」師清漪說:「難怪洛神拿走你的瓶子,你看上去並沒有太慌張。」


    那瘋男人這下才真的慌了,他一邊將身上那個男人推開,一邊勉強撐著身體,跪在地上:「給我一瓶,給我一瓶!我不能沒有這個瓶子!」


    師清漪,洛神,雨霖婞三人緩步後退了起來。


    洛神從香瓶裏倒了一抹香膏,塗到自己手背上,並把之前那兩個香瓶分別給了師清漪和雨霖婞。


    那男人見她們三人突然後退,越發覺得不對勁,緩緩回頭看去。


    他身後出現了一雙赤足,那赤足的主人穿了一件古代款式的衣裙,裙擺參差不齊的,似乎有年頭了。


    那瘋男人臉色發白,哆嗦了起來:「不,娘娘……不要。」


    趙聽琴的模樣看上去很年輕,膚色白皙,眼睛也是漂亮的丹鳳眼。她低著頭看著地上這個人,臉上除了有些髒,並沒有什麽別的痕跡,整個人看上去彌漫著一層死氣,看上去和人的形體沒有區別,難怪那個瘋男人會覺得她是一個活了很久的活人。


    師清漪往後退的同時,不明白之前趙聽琴投照在牆壁上那些古怪的影子是怎麽回事。


    趙聽琴彎下腰,將那瘋男人抓了起來。


    「我是你的信徒!我信你啊,娘娘!」那瘋男人沒有了香瓶,恐懼地喊道。


    趙聽琴沒有什麽臉色變化,一隻手抓著那人,另外一隻手穿過了那人的胸膛。


    那個瘋子最後一個「信徒」留在嘴裏,沒有來得及喊出來,整個人像隻破麻袋一樣,在趙聽琴手上斷了氣。


    趙聽琴挖出了他的心髒,剛挖出來還因為有殘留的反應,而跳動了那麽片刻,但很快心髒就不動了。趙聽琴看見這個心髒沒有動彈,驟然暴怒,淒厲尖叫起來,抬腳將這心髒踩碎


    了。


    跟著她站在原地,看向了師清漪她們。


    師清漪一手握緊了春雪,一手拎著軍刀,洛神將巨闕挑在身旁,雨霖婞則朝她舉起了槍。


    趙聽琴並沒有過去,目光瞥到地上那顆還在跳動的心髒上。


    這是那個瘋男人最後帶進來的,現在還在跳。


    趙聽琴快步走過去,捧起了那個心髒。她像是欣賞寶貝一樣,仔細看著它的躍動,臉上滿是癔症一般的神色。


    「清漪。」洛神輕聲道。


    師清漪感覺洛神的目光愈發幽冷,而且沒有看趙聽琴,而是看向另外一個方向,連忙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卻見遠處的陰影中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身影。


    那人大部分被陰暗擋住,隻露出下半身隱約可見,師清漪能看出他兩隻腳上有縫接的痕跡,而上半身的肩膀上並沒有腦袋。


    是無常郎君。


    也許是這邊之前那男人哭嚎的動靜太大,把趙聽琴和無常郎君都引來了。


    之前師清漪曾在野草地裏見過他,並且留下了他的一隻手,但之後那隻手放在房子裏守著都被取走了。而此時此刻,師清漪感覺無常郎君和上次相比,變得不太一樣了,雖然還是縫補的身體,但那些身體的部分並不是之前那樣雜七雜八,而有種融合感,仿佛這就是他本來的身體部分。


    而那隻手,又好端端地回到了他身上,與小臂相接。


    趙聽琴見無常郎君過來,似乎十分激動,雙手捧著那顆躍動心髒,跑到無常郎君跟前,跪了下來,像是向郎君奉上什麽至寶。


    她果然無法說話,一邊跪行,一邊嘴裏道:「啊啊啊!」


    無常郎君接過那顆心髒,輕鬆捏碎了。


    趙聽琴驀地怔在那。


    無常郎君沒有理會趙聽琴。


    雖然沒有臉,但師清漪總覺得無常郎君在看著她們所在的這個位置,腳尖朝向她們。


    過了一會,無常郎君邁開步子,朝師清漪走了過去。


    不知道為什麽,師清漪明明並沒有任何恐懼的感覺,手心卻出了汗。


    一個無頭的縫補軀體緩步走向她們,並且在靠近她們的某個位置上停下來,在那站了一會,這才又徑自離開了。


    趙聽琴被他捏碎心髒,快步跟了上去。


    四周除了那即將徹底化為凶屍的可憐男人的哀嚎,再也沒有別的響動。


    好半晌,雨霖婞才麵色煞白地開了口:「……剛才應該是我人生的一個巔峰時刻,心娘娘和郎君都在我麵前,都沒動我。」


    「是因著香膏。」洛神道:「一水給我的香膏,便是如此。」


    雨霖婞鬆了口氣:「以後我們人人在身上帶點這香膏,就不用擔心趙聽琴和郎君了。」


    「我們要擔心的另有其人。」師清漪涼聲說。


    「是這個瘋子嘴裏提到的那個男人?」雨霖婞忙問。


    「嗯。」師清漪點頭:「我懷疑是那個姓林的。他和那個黑袍人,就躲在這地底下,就是不知道在哪。」


    「先把學生帶出去。」洛神轉身朝邊橙走去。


    邊橙之前聽見動靜,在雕像上不敢動,見她們回來,連忙迎上去。她在遠處看到那個瘋男人的死狀,眼中的憤恨這才鬆了些。


    四個人在祭壇後麵找到了一扇暗門,走進去,發現裏麵有不少陰暗的房間,一股子血腥味。她們一間一間走進去,一些房間裏空無一人,有的房間裏瑟縮地坐著一到兩個學生,看見她們進來,越發往角落裏躲。


    師清漪聲音溫柔,耐心向她們解釋,她們這才放聲哭了起來。


    最終清點了下,是隻


    剩下八個活著的學生。邊橙之前是和六個學生關在一起,但現在那個房間裏隻剩下了四個,邊橙抱著那四個學生哭了許久,這才離開了這個可怕的地獄。


    師清漪發現這八個學生中,有一個的模樣和之前那個手機屏幕全家福上的孩子差不多,不過她舌頭也被割了,問不出什麽話來,等師清漪她們帶著這八個學生回到祭壇處,那個全家福上的女孩看見不遠處正在掙紮的可憐男人,先是一愣,頓時瘋了似地跑過去。


    她抱著那個可憐男人,嘴裏動著,依稀像是喊著爸爸,但是她發不出任何爸爸的讀音。


    那可憐男人看了她一會,突然將她猛地推開,又跑走了,那女孩邊哭邊追,師清漪她們也趕緊跟了過去,結果就見那女孩呆愣在原地。


    前麵那個可憐的男人頭痛欲裂,實在無法忍受,往牆壁上一個鋒銳的突起撞去,腦袋卡在上麵,很快就不動了。


    女孩受不了這個刺激,暈了過去。


    師清漪趕緊跑過去,抱起那個女孩,麵色沉沉的。


    這是怎樣的人間煉獄,她難以想象。


    雨霖婞看得實在難受,將那個可憐男人丟下的手機塞在女孩的衣服口袋裏。


    師清漪看著那女孩,聲音微抖,低聲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其實算起來是他幫忙救了你,也親手幫你報了仇。」


    如果不是那個可憐男人把那個瘋子的藏著的第二個瓶子抓出來,趙聽琴也不會結果了那個瘋子。


    師清漪厭惡人性的那些惡與愚昧,卻又看見了這人世間的執著悲傷。


    葉警官留下的文字,手電筒。


    這個可憐男人留下的手機。


    那是在溫暖的愛中才能蔓延出來的無盡悲苦,卻又是那麽溫柔。


    姑姑俯瞰世人,可從當初到如今,師清漪一直都是遠離了那種高高在上的俯瞰,仍願意以無限接近於人的悲憫,與世間人生活在一起。


    縱然人間苦,她仍愛人間。這樣,她身上才有人間的煙火氣息。


    她們三個大人與學生們穿過通道,往前走去,一路寂靜無聲。


    「現在就剩下阿音沒找到了。」師清漪有些擔心,但那些學生的狀態很差,她必須盡快送她們出去治療:「雨霖婞,我們送你到出口,你安頓她們,我和洛神找到了阿音再回去。」


    雨霖婞一想,這的確是相對最好的辦法,點點頭。


    但出口也不是那麽好找的,這底下太大了,一行人兜兜轉轉,又過去一個小時,師清漪突然頓住了腳步。


    她抬眼看去,看見前麵站著一個女人,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那居然是……寧凝。


    寧凝沒有說話,麵上毫無起伏地朝一個通道指了指,快步離開。


    師清漪她們感覺跟上去,但寧凝已經消失不見。


    雖然夜說她把寧凝救了,可寧凝當時心髒都被掏出來,又怎麽會被救?夜的醫術再好,應該也不可能這樣才對。


    而且寧凝剛才看上去與以前完全不一樣,比起寧凝,其實她的狀態更像是以前的九妹。


    就像是她已經徹底回歸了九妹,原本寧凝是齊肩短發,現在看上去頭發也比當初留長了些許,紮在腦後,不過斷眉還在。


    「她指什麽呢?」雨霖婞對寧凝還是有種本能的警惕,畢竟以前這人手段太狠了。


    洛神沒有說話,第一個走進了寧凝指向的通道,師清漪立即跟上。


    她們沿著這條通道走了一陣,發現前麵有個圓盤,音歌就在圓盤上安靜地坐著,看見她們,音歌立即快步跑了過來。


    「阿姐。」音歌難得有了些情緒起伏:「洛姐姐。」


    然後她看了雨霖婞一眼。


    「你在此等我們?」洛神看出了她之前這等待的模樣,低聲道。


    音歌點頭:「那個寧凝讓我在這等,說會帶你們過來。」


    「真是天塌了地陷了,寧凝居然幫忙了。」雨霖婞隨口吹涼風:「我得出去看看外麵的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的。」


    「外麵現在是黑的,沒有太陽。」師清漪說。


    雨霖婞:「……」


    「寧凝讓你在這等,你就在這等?」師清漪總覺得音歌應該不會這麽輕信寧凝,畢竟當初在鳳凰古樓裏,音歌見識過寧凝的心狠手辣。


    「她說,主人發現我們很久沒回去,讓她進來看看。」音歌複述了一遍寧凝的話。


    洛神道:「是夜擔心了。」


    師清漪看了下手表,說:「長生肯定更是急得不行。」


    音歌在這底下就是一部分活地圖,師清漪趕緊問她:「這邊你以前幾次有來過麽?」


    「來過,我知道出口。」


    「我們快出去。」師清漪趕緊說。


    與上次一樣,在音歌的引路之下,一行人最終順利從村祠的暗道裏離開。


    外麵夜色沉沉,隻有風吹著野草的聲音。


    有一個女孩還暈著,邊橙和剩下那七個學生聞到外麵的野草氣息,風帶來的味道,被那自由的風吹著,像是久久未曾反應過來。


    過了好一會,這群學生抱在一起,再度放聲痛哭。


    師清漪輕歎一聲,看向洛神,洛神垂眸不語。


    哭聲在野草地起起伏伏,最終隨著夜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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