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煙嫋嫋,微亮似白晝,又昏暗似夜晚。


    這是看不清四周邊界之地,好似時間永恒停滯了一般。


    長廊光潔的沒有一絲灰塵,廊外水池清麗絕倫,香花錯落有致,廊簷下盞盞燈籠凝出昏黃光澤,蠟燭卻似乎沒有燃燒掉分毫。


    謝嶴盯著池子裏一條胖魚,推測眼前一切景色到底是真是假――


    自己之前明明就在涼亭,一眨眼周圍卻浮現出這種臨水遊廊,到底這一切是在原地憑空而生的幻影,還是自己被送到了某個真實存在的…遠離太蒼山莊的地方?


    如果是前者,這妖尊句融果然實力深不可測,如果是後者…


    謝嶴握緊了手中鐵棍,越發狠的瞪著那條胖魚。


    ――那自己就絕食餓成豆芽菜,看他如何下得去口!


    忽然,身後傳來絲絲異香,謝嶴猛然跳起。


    “讓救命恩人如此不安,真是讓我心懷愧疚…”


    清潤怡人的嗓音緩緩飄出,四周朦朧景致恍然真實了幾分,隻見之前假扮書生的妖尊此時一身慵懶靠在廊柱邊,還是同樣的衣衫,卻好似刹那間浩瀚俊逸,將一池美景壓了下去。


    謝嶴捏著鐵棒的手微微沁出冷汗,嘴上卻是哼哼道,“我從半個時辰前就開始後悔救了你,早知道就讓你被那亭頂砸個正著,反正頂多砸個麵目半毀。”


    “很可惜,那種程度至多會讓我換一身衣服,”看著在廊簷外幾乎要縮到水池裏的謝嶴,句融微微彎起唇角,“少俠不想知道,我特意找你來的理由嗎?”


    “不想。”謝嶴速答。


    這不是廢話嗎?若是自己回答‘想知道’,對方萬一接一句‘吃了你’怎麽辦?!


    謝嶴神經高度戒備,那妖尊卻是低低笑起來,隱約還夾帶著一絲愉悅,“放心,吃了你太可惜…若你是女子,我無論如何也要以另一種方式…永遠吃下去。”


    曖昧聲音好似貼著耳骨輕柔滑過,看到對方一雙似溫潤又似深沉的眼眸在自己身上掃過,


    謝嶴頓時一個激靈,勉強動了動嘴角,好半天擠出一句話,“看來我要感謝…幸好你不是男女通吃的混蛋。”


    句融聽了也不生氣,笑容竟然帶著幾分包容,好似看著掌心下永遠無法逃出升天的小動物翻鬥筋。


    謝嶴不由有些焦躁,“想不到堂堂妖尊竟然如此寂寞,還特意捉來區區凡人聊天。”


    “我確實很寂寞,畢竟無聊的事情太多了,”句融的聲音很輕柔,含著絲絲仿佛誘人墜落魔界修羅的音調,“不如少俠以後留在這裏,永遠陪我解悶?”


    “永遠這個可能性本來就不存在,”謝嶴挑眉,一隻手凝出道道陽氣晃了晃,“況且我還要時時提防,萬一你哪日興致起來把我吃了。”


    那道陽氣挑釁般飄散在空中,帶著一束束金光向水池擴散,又在邊界濃霧地帶消匿無蹤。


    謝嶴麵不改色垂下眼,遮住眸中絲絲慌亂。


    嘖,竟然測不出來這裏到底是不是幻境――


    “少俠所言不假,不過忍耐有時候也不失為一種樂趣,尤其是……”


    謝嶴腳腕忽然被提起,身體重重落在廊欄上,頓時頭暈目眩。


    “麵對如此動人的美景時――”


    白色衣衫如雲霧散開,一隻涼的似冰的手指滑入謝嶴衣服下擺,撫摸劍褂之下的腰身。


    “哦?沒想到習武十幾年,身體竟然還未變成無趣的體質,不錯…”句融挑挑眉,目露讚賞,那手不知怎地一劃,竟然割開了衣衫,直接貼上皮膚。


    …臥槽!


    謝嶴條件反射伸腿想把亂摸的人踹飛,腳踝卻被對方輕易捉住,雙手更是不知何時僵在了身體兩側動彈不得。


    “真是比我想象中還要可口的身體…”


    冰涼的溫度幾乎沁冷入骨,和他臉上和煦笑容相比截然相反,那抹冷意好似要滲透心髒中去,謝嶴渾身一顫,不由自主調動了陽氣,咬咬牙,故意刺激道,“沒想到堂堂妖尊大人說話出爾反爾――”


    “我從未說過自己說的話一定是真的,”句融笑得幾分無辜,掌心下炙熱的溫度讓他不由自主順著雙腿撫摸下去,仿佛要吸走這具身軀裏所有的溫暖,“不過少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謝嶴隻覺得小腿某處忽然一陣刺痛,緊接著一道淺薄黑霧被從腿中吸出,在對方手中輕易縮成了球。謝嶴猛然想到之前那紫衣女妖離開前在自己腿上似乎拍了一下。


    “我隻是不喜歡自己看上的人被別人做了標記而已。”俊美男子雙眸溫柔繾綣,靜謐目光和這不分晝夜的回廊融為一體,猶如眼前的人是這世間他永遠最珍惜的人。


    謝嶴眼皮一跳。


    這樣的妖怪最是可怕,迷惑他人,他人還不自知,真是將人連皮帶骨、連身帶心都吃了的惡趣味!


    然而….


    失去興趣會被吃掉,留著興趣或許會活命――


    謝嶴慢慢抬眼,沒有再後退,下巴揚起忽然一笑,“既然已經去了標記,妖尊是否可以讓我回去了?”


    句融笑了笑,眉眼舒展出優雅細膩的弧度,“我不喜歡有人在我眼前太囂張,不過……”


    冰涼手掌滑上謝嶴臉頰,手指輕觸少年不自覺上挑的眼梢,好似要碰觸眼眶中溢出的越來越亮的金光,“如此誘人的反抗,也不是難以接受――”


    一陣濃霧忽然浮動在謝嶴眼前,眼前景致如水波一晃,下一瞬,謝嶴聞到了濕潤青草的氣息。


    空中淅淅瀝瀝下著雨,青苔石牌被洗刷的越發透亮,這裏正是之前路過的岔路口。


    那幽黃遊廊、絕麗池水好似都是幻覺,然而眼角還殘留著清晰冰涼的溫度,謝嶴深吸口氣,抬手狠狠擦了擦眼角。


    ……


    “呼,真舒服~”


    謝嶴洗了澡,換了身幹淨衣衫,探頭看看屋外沒有女弟子出沒,滿意點頭。


    看來聲東擊西法很不錯嘛――


    之前自己和天陽兩人琢磨半天,最後還是白抒遠出了個主意,讓一名身材相當的男弟子穿著自己衣袍,在莊主雲束峰的院落內晃悠兩下,眾女弟子不敢進入,隻能守在門口,謝嶴這才有機會去了趟後山。


    嘖,不過沒想到遇到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妖尊,那廝竟然能在不破壞、不觸動太蒼山莊禁製的情況下進來!


    話說他來這後山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僅此是去掉儲備食物身上別的妖物的標記?


    謝嶴不由又擦擦眼角,總覺得當時殘留的觸覺似烙印上去一般。


    雖然沿路沒見幾名女弟子,謝嶴還是小心謹慎,端著一盤畫酥糖,低頭一路朝青冥閣走去。待到推開青冥閣大門,一陣山頂清風貫堂而來,霎時神清氣爽。


    這兩日為了不把吵鬧聲帶到這裏,加上之前那日早上做賊心虛的心裏,謝嶴壓根沒踏入這院落半步,奇怪的是往日總是督促自己抄經書的少年這兩日也不見蹤影。


    雲師侄又出山莊了?不對,沒聽說啊……


    謝嶴撓撓頭,一路走到窗前,待到最後一排書架從身旁錯過,餘光忽而瞄到某物,霎時睜大了雙眼。


    在最臨窗的書架與裝著窗扇的高牆之間,有一處足足幾十步之大的空曠地方,原本謝嶴厚臉皮搬來的鋪蓋就是鋪在那裏,此時被褥卻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幽翠竹床。


    竹床約六尺來寬、六尺來長,即使謝嶴打兩個滾都沒有問題,床簾帷帳、方枕被褥一應俱全,雖有些樸素,卻透著幾分自然而然的淳美。


    雲、雲師侄搬了個床來?


    謝嶴滿目震驚,湊到床邊摸了摸,這才發現竹子斷麵極為幹淨利落,不像是工匠打磨掉毛邊之後的平整,而是切割速度快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形成的平整截麵。隻有用劍的人、用劍高手才能做到這般。


    難道這是……


    謝嶴心頭一熱,小河溪水般的感動霎時湧成滔滔浪花。


    正在此時,青冥閣門又傳來響動,謝嶴探頭一看,隻見高至房頂兩扇漆木大門開了一扇,清冷少年緩步而入,一身氣質澄清明澈,好似門外幽幽古柏。


    看到少年白淨腦門上沒了紅痕,謝嶴膽子瞬間肥了,端著畫酥糖走出來,嘿嘿笑道,“雲師侄辛苦了。”


    “……不知師叔所謂何事。”少年神情不變,腳下卻微微加快走到桌案邊,鋪開一張紙似乎要寫什麽東西。


    看到那紙上似乎寫著什麽禁令,謝嶴撓撓頭,坐在少年對麵,攤開了經書、沾足了墨水便要抄。


    眼前忽的視線一晃,雙眼好像時不時是失了焦距,謝嶴搖搖頭,試圖凝聚視線,經書上的文字卻來越來越模糊。


    “吧嗒…”


    一滴墨水暈開在紙上,謝嶴忽然想到眼眶殘留的冰冷觸感,心裏驀地一驚,紛雜猜測閃過腦海。


    “師叔?”


    謝嶴猛然抬頭,恰好對上少年凝黑雙眸,那雙眼雖似寒天夜色幽涼,此刻卻浮著絲絲擔憂。


    “啊…好像因為昨晚熬夜看了書,今日看這些字頗為費勁,”謝嶴隨口扯了個謊,看到少年依然擰著劍眉,眨了眨眼,一隻手支著下巴笑嘻嘻道,“不如雲師侄幫師叔念念經書可好?”


    謝嶴這話本就是為了分散對方注意力,估計少年肯定又要不動聲色散發冷氣,正準備找借口一會開溜時,就見少年唇角微動。


    “…好。”


    謝嶴支著下巴的手瞬間一滑,“咦?!”


    雲青鈞取過謝嶴麵前經書,唇角微啟,徐徐澄清凜冽嗓音在空中蕩開,好似落花沾上湖水,絲絲漣漪清潤心肺。這經書本來乏味枯燥,如今被一念,好像字字句句都如秋水明月,萬裏山川,明明浩瀚明澈,卻又莫名絲絲撩人心弦。


    嘖嘖嘖,沒想到自家師侄還有把經書念成情書的天分――


    謝嶴隻覺得心裏好似有貓爪子撓過一般,腦中忽然想到一事,於是身子一轉,坐到少年身旁。


    “呐呐,雲師侄,”謝嶴笑得分外無害,“師叔也不能讓你白白念經書,不如打一個賭如何?”


    正欲翻頁的白皙手指一頓,雲青鈞靜默片刻,唇角一動,“輸如何,贏又如何?”


    “放心,絕不會是過分的要求,若是師叔輸了,師叔就答應你一件事――”


    反正依照少年性格也頂多是讓自己多多抄經書。


    “相反,師叔我的要求也很簡單,比如……”


    比如讓她探入混元真丹,通覽青書閣內有所有經書――這話謝嶴當然不會呆到現在說,於是眼睛一轉,一把勾上少年肩膀,湊到他眼前,笑容分外燦爛。


    “若是雲師侄輸了,就給師叔念一輩子的經書如何?”


    “嘩啦…”


    原本被穩穩拿在少年手中的經書刹那間落在地上,咚的一聲砸在謝嶴腳上,正中麻筋,謝嶴嗷了一聲,抱著腳在地上滾了兩圈,發現少年半響沒有動靜,呲牙咧嘴抬頭。


    窗外恰是一陣清風拂過,似是雨水打落的桃花花瓣被吹來,撩起少年額頭墨發,拂過少年恍然露出的俊逸眉眼,隻見平日寒漠似冰玉的俊容竟是絲絲無措慌亂,四周浮動著某種越來越燥熱的氣息,仿佛下一瞬就會熏上白皙麵容,染上一片無邊緋色。


    謝嶴不由看呆了眼,好半天回過神來――


    “噗…哈哈哈!”一陣笑聲爆發而出,謝嶴笑得兩爪發顫,趴在桌上,“師叔隻是在開玩笑….雲師侄害羞什麽?”


    話音剛落,一股冰凍萬裏深淵的寒氣霎時四麵八方嗖嗖刮來,隻見雲青鈞麵無表情拾起落在地上的書,緩緩放在桌上。


    “師叔既有閑情開玩笑,不如趁此機會,溫習之前所修心法,也省得四處遊蕩之時被諸多雙修貼所困。”


    說罷,竟是緩身站起,黑眸寒凝,長袖一擺,並指成劍。


    這、這種新仇舊怨一起報的錯覺是怎麽回事?!


    謝嶴笑容登時僵在臉上,冷汗如瀑布流下。


    “誒?等、等等…啊啊,不要突然出劍氣嗷!”


    “雲師侄!師叔再也不開這種玩笑…誒?為、為什麽劍氣變成兩道了?!”


    “師叔以後隻說實話!隻說實話!”


    “雲師侄!好師侄!!青鈞師侄!”


    一室冰天動地的寒氣忽然一滯。


    …咦?


    謝嶴正抱著青冥閣內一根石柱,眨眨眼,探頭出來道,“好、好師侄?”


    雲青鈞年劍眉一皺,寒氣徐徐湧動重新蔓延而來。


    謝嶴渾身一哆嗦,連忙高喊,“青、青鈞師侄!青鈞師侄!!”


    賣力呼喝的聲音在房間中久久回蕩,在最後一絲音落下同時,一股融融暖風自另一邊旋轉而來,蕩漾開和煦波瀾,少年一身寒氣終於褪去了幾分。


    謝嶴一見有戲,肥膽一壯,連忙幾步竄到桌案邊,伸爪把一盤子畫酥糖推了推,“這畫酥糖細膩美味,雲…青鈞師侄可要吃一塊?”


    當謝嶴爪子都快僵硬掉的時候,終於看到雲青鈞腳下一動,似是僅僅邁了一步,卻眨眼間到了桌案前。


    謝嶴厚著臉皮拍拍經書,又推到少年麵前,“那…青鈞師侄邊吃邊念經書?”


    半響之後――


    “咦?這、這畫酥糖怎的都沒了?”


    “師叔聽書勿要分心。”


    “可、可是這窗外如此美景,沒有畫酥糖豈不可惜?”


    “師叔習經莫要分心。”


    “青鈞師侄…青鈞師侄!”


    “……至此一塊,下不為例。”


    “哈哈,我就知道,青鈞師侄是天下對師叔最好之人~”


    謝嶴終於心滿意足咬上了畫酥糖,雙手墊在腦後,躺在少年身旁。


    窗外雨過天晴,雲陽乍暖,又是一片不知從哪裏吹來的杏花春雨卷入窗內,沾上兩人衣衫,盡灑一室靜謐□。


    一隻爪子偷偷摸上了盤子,又偷偷摸了下去。


    但見少年修長手指翻過書頁,清風拂起如墨額發,餘光掠過身旁一臉滿足的某師叔,唇角隱約露出上翹弧度――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濕叔打不過還要調戲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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