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山,暮色初露,兩排燈籠從莊門延伸至山門,接二連三亮起。從上向下望去,真是幾重燈火繪山莊,兩側山林自悠然。


    正是端午傍晚最熱鬧之時,不少弟子去了永州城逛廟會、賞天燈,就連莊主雲束峰與宗能老祖兩人,也是受了少若寺方丈之邀,去了隔壁山峰。此時謝嶴卻因著五毒之日,隻能窩在山莊一角,好在一桌美食相伴,一眾師侄也犧牲了下山遊玩,陪著自己在這裏吃晚飯,隻是――


    謝嶴瞅瞅左邊看似麵無表情實則寒流暗湧的少年,再看看右邊端著酒杯一臉似笑非笑的青年,默默咽下喉嚨裏的雞髓筍。


    嘖,都怪宗能老祖突襲測試身手、然後急急火火拎著自己跑到千湖澗去,才讓自己來不及打招呼。雖然把事情起因經過解釋清楚,但是她洗了澡換了一身衣服溜去食齋取包子吃…明顯表明自己忘了這群還在等她吃飯的師侄!


    想到在座幾人都沒吃午飯,謝嶴忍痛割愛,把盤中最大的幾塊杏花鵝脯分別加給幾人。


    琴凝然脾氣柔和,見了夾菜含笑接過,“多謝師叔。”


    天陽本就吃的正歡,看到碗裏多了塊鵝脯,更是笑得滿口白牙。


    白抒遠伸手撈過一個酒壺給謝嶴盞滿雄黃酒,挑眉輕笑,“師叔與我幹了這第一杯酒?”


    區區一小杯酒,對謝嶴來說不在話下,仰頭便是一幹二淨。雄黃味苦,謝嶴不由砸了咂舌,正要補一塊甜品,就見一個芝麻如意卷放在自己盤中。


    謝嶴順著筷子看去,隻見雲青鈞撩袖收手,臉上神情不變,眸中卻有絲絲鬆動浮現。


    謝嶴嘿嘿一笑,夾起芝麻卷兩口吞下。


    “啊,差點忘了!”天陽忽然一拍腦門,放下筷子幾步走到謝嶴身邊,從袖中掏出一條五色絲繩,在謝嶴手腕上一綁,舒了口氣道,“本應一早就給師叔,隻是我晌午才回莊,之後師叔又不知去向,這才耽擱到現在。”


    沒想到天陽還惦記著這種小事,謝嶴不由感動拍拍他肩膀,“有勞天陽師侄記掛。”


    “被搶先一步啊…”旁側白抒遠慢悠悠拉長音調,竟是從懷中也掏出了一根五色絲,抬眉一笑,“不過師叔有兩隻手腕,想必多戴一根也不是難事?”


    “誒?”謝嶴夾著一段薑爆黃鱔剛放到嘴裏,手腕就被帶著筷子捉了過去。


    青年手掌寬大,手指卻十分靈巧,一手拎著五色絲輕易一纏,便緊緊拴在了謝嶴手腕上。


    謝嶴眼看兩手各一根絲繩,腰上掛著香囊,不由自主把目光移到一旁正不緊不慢吃飯的少年身上,餘光不留神看到他碗中竟然還留著那塊杏花鵝脯。


    “啊,莫非青鈞師侄不喜歡吃著鵝脯?”謝嶴一臉可惜神情,筷子一伸便把鵝脯夾來塞嘴裏。


    雲青鈞麵無表情低頭看著正準備留在最後吃、此時卻不翼而飛的鵝脯,再看看謝嶴鼓動的腮幫子,左手中原本握著的東西又重新放回袖中。


    “師叔吃得如此飽,看來晚上是要溫習這兩日所習經書,”雲青鈞取了手巾緩緩擦手,“如此,我便在放生池等師叔前來。”


    放生池是練劍坪外另一處練劍之地,四麵環著桃樹,池中荷花初綻,景色極是漂亮,因此也是諸多男女弟子花前月下、暗通心意的最佳幽會之所,也是謝嶴之前定下的暗號之地。


    謝嶴聽到少年報出暗號,頓時來了精神,正要不著痕跡以眼神回複,就覺一陣穿堂冰涼之氣從身旁掠過,雲青鈞已然離開了這花廳。


    呃…為、為什麽自己如今覺得…這放生池的名字還有另外一層含義?!


    謝嶴抹抹滿頭冷汗,一扭頭就見白抒遠偏頭好似盯著自己的手腕,一段金絲繁纓自發冠而下,勾出側臉俊逸線條,因著喝了些酒,眼梢越發暈出勾人弧度,“之前怎地沒發現,師叔的手如此像女子…”


    “休、休要胡說,”謝嶴結巴道,“沒看天陽的手比師叔我更細皮嫩肉?”


    “不一樣。”白抒遠眯了眯眼,一手捉起謝嶴手腕,貼上了帶著些許薄汗的手掌。


    隻見青年手掌白皙漂亮,手指如竹笛一般筆直修長,此時正與謝嶴的手掌相貼,指根碰觸,手指貼合,不僅明顯長出了一截,就連手掌也大了一圈。


    白抒遠微微一愣。


    謝嶴立刻把手抽出,刷的站起,一腳踩在凳子上,氣勢洶洶拎著青年領子,“抒遠師侄莫不是皮癢癢了,竟敢拿師叔開這般玩笑?”


    “哪裏哪裏~”白抒任謝嶴捉著他衣領,笑得幾分無賴,“隻是…天陽的手可不會這般小――”


    “嗬…師弟這般說,師叔定是要生氣了。”琴凝然輕笑。


    “啊!”天陽忽然叫了一聲,一臉恍然大悟,“我之前就覺得哪裏不對,原來是師叔的手像女子!”


    覺得手像女子啊…隻有手像女子?!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為這句話欣慰還是憂傷,謝嶴忍了忍,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拎著青年衣領猛然擠近臉,笑得萬分純潔,“抒遠師侄既然剛才拿師叔開玩笑,那麽就當是賠禮,幫師叔去取一個東西可好?”


    ……


    太蒼山莊放生池


    清風晚起,一池荷葉搖曳,花香四溢,四周桃花林染月光,籠罩一片暗粉幽幽之境。


    此時在靠近放生池旁最粗的某棵桃樹上,謝嶴躲在繁茂枝葉花朵中,湊到少年身旁小聲道,“青鈞師侄,周圍那些幽會…咳,賞月的弟子可都離開了?”


    雲青鈞看著自家師叔一臉緊張興奮,嘴角微動,“…師叔放心。”


    正在此時,一名衣袍隨性灑脫青年走到放生池附近,環顧四周,最後走到了這顆桃樹下,謝嶴立刻屏住呼吸。


    隻見青年繞著樹轉了一圈,然後撩袍蹲下,搬開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取出下麵壓著的一個隨意折起來的信箋。


    白抒遠站起來拍拍手,看著故意敞著一角好似誘人一看的信紙,嘴角一彎,露出一個笑容。月色傾斜在青年臉上,那笑容被晃出幾分不同,仿佛眸中一些跳脫的部分沉澱了下來,柔軟安靜的讓人不由心中一顫。


    謝嶴眉頭一跳,身體不由自主前傾想要看清一些。


    忽然,胳膊被一隻手猛然拽住,謝嶴微訝扭頭,隻來得及看見雲青鈞額發微動,身體就被拉了回去。


    清風攜著少年劍袖從臉側飄過,好似萬年古木的澄澈又深沉氣息從身後包圍而來,謝嶴正有些納悶,便見樹下青年有所察覺般抬起頭來,頓時僵著身體不敢亂動。


    好、好險,差點被發現了,幸好青鈞師侄出手及時啊……


    看到白抒遠重新低下頭,打開了信箋,謝嶴呼了口氣,身體不由一鬆,後背貼上了一片颯颯幹爽清冽的若蘭衣衫,而身後之人似乎一僵。


    呃……


    青鈞師侄好像不喜他人這般靠近――


    謝嶴連忙挺直身體,正要往前稍稍一動,一手卻壓在了肩頭。


    “…師叔勿動。”沉洌聲音被隔音傳聲入耳中,似乎防止她亂晃引起枝葉閃動。


    謝嶴摸摸鼻子,隻好盡量繃直腰杆。


    “咦?抒遠師弟?”


    一道女聲徐徐傳來,琴凝然蓮步輕移,一臉訝異走到樹下。


    哦哦,來了!


    謝嶴精神一震,密切關注樹下。


    她之前就覺得白抒遠對這位大師姐好感不同一般,無論是萬書閣初次見麵時針對‘榭箏遨’的敵意,還是清風觀的道士鬧事時數次維護,一切皆是為了琴凝然,而百花山僥幸回來那次,琴凝然因擔憂氣惱的模樣,也不像是對白抒遠沒有好感――於是自己便趁著端午山莊內四處飄動蕩漾氣息時,在青年身後幫忙推一把。


    …嘖嘖,不想抒遠師侄看似風流,卻癡情一人,真是難得。


    謝嶴正想著,就見白抒遠從信箋中抬頭,也是吃了一驚,“凝然師姐?”


    琴凝然環顧四周,目露疑惑,“師叔讓我來此,說是有一件重要東西交給我,可是…師叔在哪裏?”正說著,視線恰好移到了青年手中信箋上,露出一絲明了神情,“啊…莫不是師叔讓你給我?”


    白抒遠神情恍惚一動,猛然捏緊了信紙,臉上浮出一個微笑,“並非如此…”


    ‘抒遠師侄,凝然將被定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等事情,何必拖拖拉拉――’


    信紙上的字似是因為失去內力,比之以前少了份偏執,多了份自由。想到信箋上信馬由韁的語句,白抒遠斂眉低笑一聲,一雙鳳眸抬起,凝視眼前絕麗女子。


    “師姐在這世間,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凝然微微一愣,隨即抿唇輕笑,“自然是有…尤其是女孩子家,想要的東西更是多不勝數。”


    “若是有一人…願意把那世間萬物都放在師姐麵前呢?”


    池邊風聲忽起,暗香浮動,青絲掠過青年俊美容貌,輕揚眉宇,含情鳳眸,好似縷縷發絲化作三千情意,刹顯絕代風華。


    好樣的!就用這樣的氣勢,一舉攻下太蒼山莊第一美人!


    謝嶴聽得熱血沸騰,忍不住暗自加油打氣。


    “若是如抒遠師弟所說,真有這般人…”


    琴凝然柔柔一笑,秋香色羅衫暗夜浮動,盈出柔美身段。


    “我心中…自是無限感激。”


    “…感激嗎?”白抒遠喃喃重複,頓了頓,嘴角慢慢浮出一抹笑,“看來師姐已有最想要之物,所以即便這世間之物皆擺在眼前,也不及心儀之物分毫。”


    作者有話要說: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不一定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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