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喲,情字纏凝也枉然!(三)


    月光羞縮窗門外,紅燭映帳暖光浮。


    一開二進的廂房內,垂地紅帳遮著床內光景,兩雙鞋子擺在床踏上,一雙放的整整齊齊,幹淨似不沾分毫塵埃;另一雙靴頭滾著泥土,東一隻西一隻,其中一隻還沾著根酷似鳥類的金毛。


    “師叔…一定要放下這羅帳?”清潤聲音自床內響起,隱隱有些發啞。


    “必須、必須的!這等秘事…唔…當然要放下簾帳!”另一道特意壓低的聲音嗡嗡響起,隱約夾雜著‘唔’‘啊’之類的奇怪聲音,給初秋悶熱之夜,越添一份燙膚亂心的難解熱意。


    此時在羅帳內,卻是一派清律嚴明之景。


    雲青鈞正襟端坐,墨發一絲不亂束著,一手隔空掃過謝嶴背後數個穴道,掌下純淨真氣拂過,綿力遊走數個穴位,從腰腹逐漸向上,推衍至脖頸――


    “嗝!”一個響亮飽嗝吐出,謝嶴盤腿坐在床上,鬱悶摸摸肚子,幾經外力助動之後,終覺消食了許多,轉身道,“差不多了,有勞青鈞師侄。”謝嶴擦擦滿頭汗,隻覺悶在這床帳裏,汗出沾背,臉皮燒紅,之前的澡也等於白洗了,一隻爪子忍不住想把簾子掀開。


    嘖,要忍住!不管是視覺效果還是隔音效果,放下簾子明顯好很多!


    “師叔……”雲青鈞望了謝嶴一眼,黑眸好似水波激晃,迅速移開視線,看著床角道,“師叔今晚為何吃的如此之多?”


    “我也不想吃這麽多……”


    謝嶴深深歎口氣。


    一粥三菜,看似不多,奈何這恒華派保持了武華城優良傳統,無論碗還是盤子都是超大號,一份頂三份,謝嶴吃完就挺肚子翻不了身。


    “我隻是想試試看,這飯菜裏有沒有人下毒,畢竟量越大效果越明顯……唔?”


    謝嶴還沒說完,手腕就被少年皓白手指握起,勻稱劍繭細微劃過脈眼所在的薄薄皮膚。


    看到少年斂眉凝目,神情清肅嚴正,謝嶴不由撓撓臉。


    “青鈞師侄放心,師叔我提前吃了化毒丹,若是飯菜有毒頂多會跑趟茅廁,哈哈…”


    “為何要以身試毒?”


    冰寒嗓音在帳內不大空間層層蕩開,所到之處溫度瞬間直降零下,謝嶴不由一個激靈。


    “試毒之法數十種,師叔為何獨獨以身嚐試?”雲青鈞眸中似落萬千冰霜,想到那日匆匆趕到湖邊所見之景,喉嚨一燙,心口遽然一痛,猛然握緊手中纖瘦手腕,“莫不是…師叔以為性命可以當之兒戲、隨意玩笑!”


    急怒喝聲當空震下,謝嶴臉都白了,非常果斷迅速搖頭。


    當時變成大金鳥時,就覺自家師侄劍氣太過厲害,簡直是躲無可躲――


    可是如今這種一丈見方的地方嗖嗖刮劍氣….這才是躲無可躲的情況嗷!


    謝嶴爪子都不敢亂動一下,見少年俊顏好似結了層冰殼,渾身冷風煞煞,寒洌凍骨,謝嶴連忙抖著嗓子招了。


    “師叔怎會拿自己小命開玩笑?這化毒丹是從一散仙手中搶…咳,得來的,匯聚千種靈草,能解凡間任一草藤蟲蛇之毒,”謝嶴信誓旦旦保證,“而隻有師叔佯裝掉以輕心,那人才會忍不住趁機下手,屆時師叔抓個現行,人證物證皆在,再以此為線頭,引出之前那件陷害之事――”


    雖然以琴凝然的性格,定會小心謹慎,不輕舉妄動,但是‘情’字當頭,被三番五次戳上要害,琴凝然能忍住才怪!或者說正是琴凝然,才更無法忍受――


    謝嶴腦中過濾一遍各種刺激手段,心中不住咕嘟嘟冒黑泡。


    “即便如此,師叔也不該如此冒險。”雲青鈞緩聲開口,麵容稍融。


    謝嶴頂霜力求辯護,“可是要把那人誘出來……”


    “以後試毒一事,我自有分寸,”雲青鈞沉聲道,“師叔淺嚐即可,菜不過三,飯不過半。”


    “誒?!”謝嶴瞪眼。


    這、這樣不是會被看出來是心懷警惕,還怎麽引誘琴凝然在飯菜動手腳……


    “總之,不許以身試毒!”仿佛看出謝嶴所想,雲青鈞黑眸一寒,劍氣凜然翻湧。


    謝嶴反駁的話頓時竄回肚子裏。


    “……就算一時無法讓那人現身,我也會如往日對待師叔,”雲青鈞微微握住謝嶴手腕,“回到太蒼山莊後,我便澄清師叔之名,師叔大可無虞……一直…...留在在山莊內。”


    燭光朦朧下,少年濃密睫毛鍍上一層橙黃暖光,雙眸點漆融淺寒,好似雨過天晴下波光冉冉的清湖,萬籟笙簧。


    謝嶴一怔,心中刹那動搖,幾乎要被這般目光抹去一切雜念。


    回到太蒼山莊,衣食無憂,無驚無擾,與自家師侄早上練劍習武,午後一同在青冥閣看書習經,閑時靜臥崖邊千年佛手樟,山雲之上,看日出日落……悠閑愜意。


    幾乎與之前沒有區別――


    然而,那副畫麵中,多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


    此仇不報,如何安心。


    況且還有收集經書之事,路途漫漫又遙遙費時……


    謝嶴低下頭,避開那清潤目光,“青鈞師侄一片好意,師叔心領,隻是如今不捉那陷害之人,實在難以安心……”


    說著,謝嶴便把之前被打斷的計劃嘀嘀咕咕交代清楚,其中重點指示無論自己做什麽,青鈞少年千萬不可用劍動武把她劈了;然後又在自家師侄緊盯視線下,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消食活動前的日記版情況說明,說清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恒華派禁地。


    “這麽說……師叔是吞了妖丹才會化作妖物?”雲青鈞劍眉深蹙,神色凝重,“之前可曾有過類似之事?”


    “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等怪事,”謝嶴搖搖頭,也是一臉疑慮重重,“凡人誤吞妖丹之事並非沒有,一般都是歪門邪修的道士煉化妖丹,化作自身法力,可是也沒有變成妖怪的。”


    更過分的是為毛自己變成妖怪了還要被妖怪追著咬!


    非常不合常理!


    想到變成大黃鳥時被那些蟲妖咬掉一屁股毛,謝嶴頓覺屁股隱隱作痛。


    “此事我會查下去,師叔不必多慮。”看謝嶴說的口幹舌燥,雲青鈞撩起簾帳,袖子略微一晃,一杯茶便從桌上移至手中,掌心真氣溫熱一番,遞予謝嶴,“如今師叔先把傷養好,再議其他。”


    謝嶴接過溫熱茶杯,不由嘀咕,“這麽熱的天氣,師叔要喝涼茶…”


    “師叔傷勢未愈,涼茶不宜。”


    “一杯涼茶無妨無妨,這般天氣,當然要喝涼茶才痛快!”


    “……”


    “呃?!為、為何茶的溫度反而更高了?等等、溫茶也不錯嗷!”


    ……


    第二日一早。


    “呼啊啊~”


    謝嶴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坐在院中一處涼亭內。


    本來昨夜打算與自家師侄徹夜長談,以免自己睡著後他回了屋去,順便在交流中不斷提升好感度可信度――然而不知怎地,自己半夜忽然睡著了,一覺醒來竟是是早上,還好青鈞少年信守諾言,一直在旁打坐不曾離開。


    “師叔若是困得慌,還是回屋休息好。”天陽硬邦邦的聲音傳來。


    “不困不困,師叔隻是吃了早飯,有些犯懶罷了。”謝嶴抱著果籃靠在涼亭圍欄旁,不時打量著亭外小徑,手中忙乎著剝柑橘。


    “那師叔今日可否不再敷衍於我,認真回答?”天陽兩眼盯著謝嶴,平日親切爽朗的笑容不見,神情嚴肅緊繃。


    “唔,師叔今日頭痛的厲害……”謝嶴立刻捂著額頭,哼唧兩聲,怎麽看都像是假裝逃避。


    “咚!”茶杯猛然敲在石桌上。


    “師叔不願與我說也罷,何必用這種理由搪塞!”天陽一腔怒火終是忍不住噴發,聲音還帶著幾分憋悶,撩袍一踩圍欄,縱身掠出院落。


    不是師叔不願告訴你,是此時必須不能告訴你啊……


    見天陽終於負氣離開,謝嶴心中也舒了口氣,轉頭看向涼亭石桌。


    打磨圓滑的桌麵上,纖纖素手烹茶,煙秋軟袖輕移,如花指尖彈網濾沫,再襯上這人似柳纖腰,花容月貌,端的是一副美人煮茶的鮮麗畫麵。


    “凝然師侄好茶藝。”謝嶴倚在圍欄旁,剝下一瓣橘牙,慢吞吞說了一句。


    “……看來師叔恢複的不錯。”琴凝然看了一眼謝嶴,水眸流轉,宛若淒蝶橫生,滲出冷冷幽意。


    謝嶴咬著嘴裏的橘肉,後牙酸的微微眯眼。


    竟然隻字不提過去種種,凝然師侄你果然沉得住氣――就是不知道一會……的時候,還能這般沉得住氣否?


    謝嶴把橘子丟進果籃裏,剛摸出一顆秋梨出來,就見亭外石徑出現一抹若蘭身影。兩側梅樹落葉紛飛,越發襯得這人身姿若柏,俊顏如玉,風華濯濯。


    “青鈞師侄!”謝嶴立刻熱烈揮手。


    雲青鈞腳步一頓,足下一點,衣袍翻飛,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涼亭台階上,望著半個身子掛在涼亭圍欄外的謝嶴,劍眉微皺,“今日風大,師叔為何不在房內休息?”


    “哈哈,早上難免有些風,不過今天日頭如此好,曬曬太陽也更精神些。”謝嶴笑嘻嘻拍拍身旁的位置。


    “少莊主……”琴凝然輕聲細語,柔美手掌托著一杯熱茶,“這是恒華派剛摘的新茶,禪意入香,可要先飲一杯?”


    雲青鈞淡淡望了一眼,不言不語,走了兩步,在倚欄環繞的長椅上坐下。


    涼亭中央的石桌旁,細美柔荑緊緊扣著茶杯,琴凝然眼神一晃,似是沒有想到會被這樣忽略。


    謝嶴心裏頓時樂開花。


    嘖嘖,看來昨日的暗示起了作用,也不枉費自己字裏行間,一舉一動都暗示那陷害之人的真實身份――青鈞少年的感應力真是非常不錯!


    “青鈞師侄可要吃個秋梨?”謝嶴嘴角忍不住得意翹起,把手中鴨黃色的嫩梨塞進少年手中,“這秋梨一口咬下滿是汁水,潤肺去燥再好不過。”


    說罷還遞了個削皮的小刀過去。


    “無需用刀。”雲青鈞接過黃梨,另一手拇指一抹,一串長長薄薄的梨皮就落下。


    謝嶴看的目瞪口呆。


    我揍,還是隔空劍指,手指上一滴果汁都不沾!


    這讓自己如何進行下一步計劃!


    謝嶴腦筋費勁一轉,靈光乍現,一手搭在自家師侄肩上,傾身嘿嘿一笑,“這顆梨果然看起來水分充足…不如讓師叔也咬一口解解渴?”


    說罷伏低身體,就要咬少年手中的水梨。


    雲青鈞手指一顫,已經吃了小半的梨在掌心打滑,咕嚕嚕滾落在地上。


    然而下一瞬,僵硬不止是手掌,雲青鈞渾身都僵如木樁,硬似石山。


    軟絨發絲掃過手腕,柔軟舌尖劃過掌心,卷走果汁,舔上藏著薄繭的指腹,末了在兩指縫隙中飛快一滑。


    雲青鈞呼吸凝滯,眸中光影刹那變幻,黑眸猶如沉入幽山暗潭,又似輝映煉劍熾灼火光,心跳如萬雷齊轟,一聲聲震得心神劇晃,喉嚨不由微微一動。


    “唔,方才害得青鈞師侄失手丟了水梨,這樣就算師叔賠禮可好?”


    幾分無賴聲音從懷中傳來,隻見這人竟躺在了自己腿上,仰麵朝上盯著自己,笑容灼灼燦然,雲青鈞驀然回神,一股熱意霎時如破閘洪流湧上,一張俊臉騰地燒紅。


    “師叔……隨意……”


    清朗嗓音熏得亭風都暖了幾分,七分赫然融醉,三分無奈歎息,從未有過的微啞醇厚聽得謝嶴渾身一抖,耳朵都快要軟趴醉倒。


    我揍,青鈞師侄未免也太給力了!這般配合簡直是要殺傷力破表嗷!


    果不其然,那方女子款款柔音響起。


    “少莊主,梨汁沾上了袖口上……”琴凝然手中拿著一塊濕帕,移步走來,雙眸溫婉柔美似臨水之花,屈身彎腰,伸手就要代勞擦拭。


    一道勁氣托著她站起來。


    琴凝然臉上閃過喜色,然而下一瞬,那力氣卻逼著她生生退了三步,隔開一條清晰距離。


    雲青鈞依舊沒有說話,然而其中拒絕之意再明顯不過。


    不讓沾身,不讓近身,甚至……可以稱之為排斥。


    琴凝然身形一晃,臉色驟然慘白,一雙水眸渾渾噩噩,最後盯在了那躺在雲青鈞膝上之人,目光宛如蠱蟲出甕,留下濕粘痕跡。


    謝嶴迎著那目光,粲然一笑。


    青鈞師侄這般性格,不善掩飾喜惡,也從來無需掩飾喜惡,喜歡便親近,不喜便疏離,那麽再進一步――


    冷漠,拒絕,排斥,厭惡,視之為仇為敵……


    凝然師侄,你能堅持到哪一步,又能要忍到哪一步才出手?


    隻有這樣讓凝然師侄也嚐一嚐…白抒遠曾經受過的萬蟻噬心之痛,才能消減師叔幾乎時時刻刻想要動手的殺意――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之濕叔的秘密(關於濕叔如何獲得精神攻擊技能)


    恒華派另一端廂房內――


    正替濕叔收拾桌案的雪禪,發現桌上一遝嶄新的書。


    “官場沉浮錄?香妃傳?嫡子翻身記?不想恩公也終於研究這一類的書冊了…”


    雪禪一臉欣慰,然後翻到最後一本書,驚楞,“這、這是――?!”


    一本《風流大少奪妻之鬥》,書中數頁折痕,似是被翻看許多遍。


    看到書中被重點圈圈叉叉的痕跡,雪禪默默放下了書,把其他書壓上,望著遠方的眼神無限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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