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離開扶城的時候,這城中還是秋葉初落的簫然,一乘華輦載著衛嫤入城,左右梨樹枯落,已經久不見繁華如霧。車輪碾過玉瓊坊,夾道酒肆掠過一片醉人的光華。她依稀還記得,第一次從這副皮囊中蘇醒,第一次沒命地跑過這條長街,撲向那高大陰森的門臉。


    她捧起夏侯卓琪的佩劍,手指細細描摩劍鞘上的花紋,直到玉階初現,石獅昂立,嚴威宮闕近在咫尺,她才將長劍交付於簫琰。簫琰回握住她的手指,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


    馮喜才命人打起簾子,扶衛嫤下車。完完約跟著她跳下車轅,一路欲言又止。卻聽耳邊笑聲刺耳,馮喜才打著拂塵,慢吞吞地道:“兩位公子關心衛小姐本是情有可原,隻是這禁中守衛森嚴,可容不得閑雜人等喧嘩造次,兩位若是還相信老奴,大可以放心。老奴便是拚得這一身剮,也會護衛小姐周全。”


    才怪!衛嫤在肚中嘀咕著,麵上卻虛偽令自己都感到惡心:“公公乃是皇上麵前的大紅人,嫤兒又怎敢不信公公?簫大哥,王大哥,這兒是皇宮內院,又不是龍潭虎穴,我定會安然折返,你們不用擔心。對了,我很久沒見爹爹,不知他身體可還好?若是等得無聊,不妨先替我回府一趟,向爹爹報個平安。”她目指完完約,視線輕輕掃過簫琰握劍的手,微微一笑又轉向馮喜才,“有勞馮公公引路。”


    馮喜才嘿嘿冷笑著,拿餘光掃了二人一眼,再不回頭,隻道了聲:“請。”


    簫琰看著黝黑的宮門軋軋開合,如同一張血盆大口將衛嫤單薄的背影吞入,他定了定神。在銅扣落下的刹那,抬腳往相反的方向去。


    完完約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隨他走了兩步,兩人同是心照不宣地對望了數眼。


    “你就這樣讓她一個人留在宮裏?你舍得?”完完約聽說過衛嫤在禦前的表現,那半真半假的傳聞,他半信半疑,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顧不上這許多了。


    “當然不舍得。”簫琰低頭看向手裏的劍,衛嫤臨進宮前,將劍交給他是什麽意思?禁中雖不能佩帶兵器。但大可不必交代得這樣急切,這把劍放在他這兒與放在那些太監那兒沒有什麽不同,興許……最大的不同在於。還是在於這把劍的意義。


    他仿佛沒聽見完完約說的話,緩步向前,又行數尺,才想到了什麽似的,突然定住。


    “我去告訴恩師。”完完約怕被看出端倪。隨行隻有幾個長得不那麽像漠北子民的跟班,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唯今之計最有效的方法還是將事情原委稟知衛夢言,由他出麵。


    “慢著,世子爺,相爺不重兵道。就是親自趕來也未必來得及,倒不如試試這個方法。”簫琰將佩劍往完完約手中一塞,正色道。“將這把劍送去輔國將軍府,將軍出麵會比相爺有用。”


    “將軍?”完完約心頭疑雲一閃,頓時明白了其中關節,簫琰這是讓他去向予聆搬救兵,可是……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簫琰,問道。“那你呢?你讓我去將軍府,你自己又當如何?”


    簫琰轉身向著那高牆大院掃了幾眼,眸中暗波洶湧:“我自然是與她共同進退,同生共死。”


    他的話音才落下,人已不在了原處,完完約狠狠地跺腳,衝著皇宮的方向用力瞪了一會,才得將長劍抱在懷裏,發足狂奔。簫琰說得對,衛夢言身染重病,就算有心相幫,也未必能有餘力。人皆知衛相心疼女兒,衛嫤被勒令孤身入宮的事若是傳進左相府裏,隻怕不是件好事。


    可是予聆……完完約吐了一口濁氣,黯然望向深黑的天幕,半晌,才無力地垂下了雙肩。


    以前他看見衛嫤與予聆、與簫琰在一起說笑打鬧,他隻會感到嫉妒,憤怒,不解,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看懂了衛嫤與這兩人之間的契合。衛嫤什麽都沒說,簫琰就能猜透她的心思,要說出“同生共死”這句話又有何難,可是要做到這一點,卻難比登天。


    能將一介女流捧在手心如珍似寶,已經十分難得,而比之更難得的是,簫琰能將她供奉在心尖,任她予求,從頭至尾更無半點怨言。甚至讓他與向自己的情敵求援,他也義不容辭。


    衛嫤跟在馮喜才身後,步上熟悉的台階,那個在夢裏出現過千百遍的暗紅宮牆,在視野裏轟然立起,高牆之內,視野壓迫,就算記憶再清晰再溫暖,也難以撩動她半寸溫情。她的裙裾拖在身後,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掠過一絲綺麗的雲霞。


    馮喜才一邊走,一邊暗暗打量著這位曾經在殿上失儀的官家小姐,可是越看,就越覺得心驚。


    衛嫤每走一步都從容不迫,她挺直的背脊,高昂的身姿,端莊怡人,然而看人的表情卻冷到了骨子裏。她一身織錦,雖不是最好的貢料,卻因剪栽得體,倍顯尊榮,她頭上的珠細雖不是最昂貴的,可是細心裝扮之後,卻平添了幾許跳脫的異域風情。她眼眉清淡,粉麵敷上薄媚,眉染上青黛,遠看如畫中一處閑筆,近觀才知樣樣精心。


    以前驚鴻一瞥,大部分人都隻看見了她的俗,她的庸,妝容精致,了無生氣,這根本是大部分名門淑媛的共通之處。她美則美矣,比起京城第一大才女蘇子墨那股傲人的清貴,自是入不得天子法眼,可是現在……她雲袖輕攏,笑意淺淡,矜貴之餘又見威儀,竟比尋常女子多了三分錚然。這根本不像是個養在深閨裏的官家小姐,而是在紅塵打滾數載的人精。


    沒準她真是玉寧公主的同門?


    馮喜才想起予聆公子對衛嫤的萬般回護,心裏又多了一道坎。


    皇上的如意算盤是打得好,隻怕卻不能如願。


    此女虛偽做作,十句有九句難辨真假,更與數名男子風流幾度,聞名扶城。


    衛嫤失蹤,皇上撲空。跟著接踵而來的便是衛小姐與護衛月夜私奔,後更有與予聆公子勾搭成奸的消息頻頻傳來……衛嫤的事跡越精彩,皇上就越好奇,終至不能自拔。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是引人遐思,這幾乎是男人的通病。


    宮裏沒什麽變化,就連池塘邊停泊的小船也是數十年如一日地斜在枯敗的睡蓮叢中,船板上已經長滿了青苔,更有草籽落在縫隙當中,生根發芽。隨時光推移。四季枯榮,小船早已不複當年的樣子。衛嫤記得自己小時候最喜泛舟,可是父皇畏水。早早將她和十戶錦辛苦討來的小船收了,十戶錦還落得一次好打,差點去了半條性命。


    原來不知不覺,她已經離開了那麽長的時間。


    “衛小姐,到了。”殿門沒有閉合。裏間燈火通明,一人消瘦如竹竿,坐在龍椅上,麵前書案堆存著數摞折子,地上朱筆落墨,點點滴在地上。有如鮮血染玉。她沒有想到,玉煜會請她來書齋相見。就在她愣神的當兒,座中著明黃龍袍的男子遠遠地向她招了招手。


    “臣女。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衛嫤不情不願地跪下,給玉煜叩了頭。


    “此處隻有你我二人,如此虛禮,都免了罷。”玉煜揮退了左右。抬起一雙陰騭的眼睛,用力地打量著衛嫤。良久,才展露一絲微笑,“聽聞衛小姐德善行於天下,救了不少難民,於我大梁而言,可說是大功一件,你想要朕怎麽賞你?”


    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一些,眼角也垂得厲害,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卻隱約含著一絲簫琰的影子,原來他真的與簫琰是同一個娘親生的,匆匆幾次相見,這是她唯一一次認真端詳。


    她抬頭,目光不卑不亢,這樣昂然的姿態令玉煜驚訝,但驚訝的同時,心裏又不免湧起一絲惱恨。當初她為什麽要裝作小心翼翼,為什麽要假作平庸駑鈍,為什麽要讓他輕看……世間萬千女子爭著要進宮邀寵,便連蘇子墨那朵清高淡漠的白蓮也不例外,唯獨是她。


    明知道天子屬意於她,卻星夜潛逃,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不惜得自己戴上個與家仆私奔的罪名,將左相府門庭掃地,衛夢言也因此一病不起。


    不過這樣也好,衛夢言的退讓,反倒讓他有機會扶植黨羽,向曹黨開刀。現在蘇黨已成氣候,他更無後顧之憂,如今唯一所求,不過是“鳳點頭”一物爾。


    “臣女自小得家父言傳身教,知天下萬民之疾苦,凡事當勉力而為之,臣女所行不過是家父所囑,委實不敢邀功,更不敢向聖上討賞,還望聖上明鑒。”衛嫤優雅行禮,有傲骨卻無驕態。


    玉煜下垂眼往上一拋,冷笑一聲道:“好個衛嫤,當日在禦前裝瘋賣傻,醜態百出,現在朕麵前卻收斂起來,你不敢要賞,朕便偏要賞,你不說,朕便替你說。”他拋下手中書冊,起身繞過長案,一步步向她逼來。她後退兩步,倔強地搖了搖頭。


    “臣女不要賞,臣女有幸得見天子真顏,便是畢生最大的福氣,此生,別無他求。”


    “好個別無他求,也罷,既然衛小姐喜見朕之容顏,不如就換一個賞法,朕不賞你金銀玉器,綾羅綢緞,隻許你常伴君側,紅袖添香,如何?”他欺上前來,伸出了蒼白的手指,她從他眼裏覓得一絲冷意,可卻仍是固執地搖了搖頭。


    “臣女蒲柳之姿,殘破之身,怎敢腆著臉常伴君側?”


    “你若是蒲柳,這世上更再無十裏錦繡,妄自菲薄,是罪。至於殘破之身,衛小姐乃是大家閨秀,荒敗倫常之羞理當自知,朕權當流言笑話,聽聽就罷。朕既鍾情於你,必擋天下悠悠之口。”他更近一步,將她逼到了牆柱上,手掌擊出,撐在了她身側。


    衛嫤鎮定地看著他,不再閃躲,她竟當著他的麵,將袖子挽上,露出了潔白如玉的手臂。


    手臂上有一道淡粉的齒痕,除此之外便再無它物。


    “臣女確實與人有染,皇上盛情,臣女無福消受。”她從他的陰影中走出來,慢慢放下衣袖。


    玉煜鐵青著臉,看她一點點退遠,終是忍無可忍地將她喝止:“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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