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今日委實沒料到會有這樣的意外。


    洛嬌的雕工不差,也的確是個有點天賦的。那一日他收下銀錢,本以為隻是件錦上添花之事,還能得洛家一個人情。可如今情況不一樣了,若單論第一個羅漢核雕,那一位喚作阿殷的姑娘水平實在高超,完全不符合她這個年齡。


    然而,後麵的十幾個羅漢核雕卻平平。


    可盡管如此,她露的第一手,已然不能讓人忽視。這麽多雙眼睛瞧著呢,他的判定是萬萬不能出錯的,否則會讓人看了笑話,尤其是北派街那邊虎視眈眈,出點差錯,北派張老能笑上一個月。


    想起張老連髭須都寫著刻薄二字的臉,黃老凝神,再次拾起阿殷的核雕,細細端詳。


    ……終於。


    黃老在阿殷的一個羅漢核雕上發現明顯的瑕疵,心裏頭終於重重地鬆了口氣,他清清嗓子,看向阿殷,問道:“你師從何人?學核雕又有幾年?”


    阿殷斂眉答道:“幾年前偶得高人指點,才習得核雕。”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不由驚詫。


    幾年,居然才幾年,就有這樣嫻熟的刀功!


    黃老問出眾人心中所想:“不知是何方高人?”


    阿殷回道:“高人不願透露名姓,我隻習得高人的皮毛,雕工粗鄙,讓黃老見笑了。”


    回答謙遜有禮,黃老不禁多看她一眼,撫須歎道:“羅漢核雕早已為人們所熟知,雕刻羅漢最關鍵在於十八個羅漢的神態各異,你的十三個羅漢核雕中混淆了開心羅漢與歡喜羅漢,兩者雖喜,但眉眼的表達卻是不同。”


    黃老展開阿殷的兩個羅漢核雕,讓周圍的人看得更清楚。


    “羅漢核雕刻最忌諱相似。論整體刀功,洛嬌更勝一籌;再論整體神韻,亦是。此回鬥核主題乃十八羅漢核雕念珠,比的正是整體,因此我正式宣布勝者為……”


    盡管答案昭然若揭,可此刻周遭依舊鴉雀無聲。


    就在此時,一道開門聲響起,在靜寂的客棧裏顯得格外響亮。不少人下意識地循聲望去。核雕鎮的這家客棧是最好的,二層分了兩半,一半是供歇腳的上房,另一半則是供吃飯時所用的雅間。


    而聲音正是從雅間裏傳出。


    一白麵郎君雙臂倚在二樓欄杆上,兩道斜眉略顯吊兒郎當,隻聽他嬉笑道:“喂,你們鬥核的核雕賣不賣?”


    洛嬌今日心情不佳,惱道:“不賣,不賣,什麽都不賣。你是什麽人,怎敢擾亂我們鬥核?”


    白麵郎君仍是嬉皮笑臉的模樣。


    “又不是問你賣不賣,你答什麽?喂,穿杏色衣裳的姑娘,我家郎主相中你的羅漢核雕,十兩銀子賣不賣?”此話一出,眾人震驚。


    十……十兩銀子?


    他們沒聽錯吧?核雕鎮裏被公認的雕核水平高的大師雕刻的精致核雕也賣不到十兩銀子!眾人不由再次看向阿殷頭一回雕出的探手羅漢,先前隻覺刀功深刻,待打磨拋光後必是極佳的核雕,如今有十兩銀子襯托,那羅漢悠然自在的眉眼似是閃著金光,連刀功也變得如此精貴。


    有人忍不住看向阿殷,以為會在這個姑娘身上見到狂喜震驚的神色,可是並沒有。


    她仍然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眉眼平和,不喜不悲。


    隻聽她溫聲道:“多謝貴人厚愛,常言道好核配好雕,好核雕能得真正的賞識,方是我身為核雕技者的初衷。阿殷尚有自知之明,如今手藝粗鄙,無法與貴人的厚愛匹配。待來日我手藝增進,貴人仍願垂憐,阿殷定當奉上佳核好雕,博貴人一賞。”


    說罷,她欠身一禮。


    此時,周圍不少人看阿殷的目光添了絲異樣。


    這個姑娘竟有這般風骨!核雕技者的錚錚風骨!


    阿殷回身又對黃老道:“此番鬥核多得黃老指點,並從洛三姑娘身上收獲良多,阿殷不勝感激。”她又微微欠身,說:“阿殷技不如人,願賭服輸。”


    說著,她便要往外走。


    洛嬌立馬攔住她,她不傻,若真讓她在外麵磕了頭,她洛嬌的名聲往哪裏擱?且她給足了麵子,洛嬌下台階時也沒那麽艱難,她說:“黃老還沒宣布。”


    說著,她給黃老使了個眼色。


    黃老是個明白人,當下便道:“洛嬌整體雖勝你一籌,但你也無需妄自菲薄,你的探手羅漢核雕極佳,論單個核雕,是你勝一籌。鬥核重在過程,結果乃次要,今日難得大家相聚一堂,你們二人又各自勝了一籌,便判平手。”


    本有些人因為洛家偏袒洛嬌,想著巴結一把,可如今見阿殷年紀輕輕,不為金錢迷惑,對核雕的一顆拳拳赤子之心令他們油然生愧,遂沒有任何異議。


    阿殷又道了聲謝,收拾了器具與羅漢,在眾人目送之中與薑璿回了房間。


    雖是平手,但這一日,阿殷的名字在核雕鎮裏算是徹底打響了。


    .


    “你怎能胡亂用侯爺的名義?”


    “你這個死不開竅的腦袋,我能這麽說,自然是得了侯爺的默許。難得能得侯爺另眼相看的姑娘,眼見要輸了,我出去給她撐下場子又如何?”言深瞪著言默,說得理直氣壯。


    言默直接回他:“她明顯沒接受你的好意。”


    提起這個,言深便覺阿殷是個榆木疙瘩,說:“你跟她一樣,都是死不開竅的腦袋。”說著,轉過雙麵屏風,斂了吊兒郎當的笑意,低聲道:“侯爺,殷氏與洛嬌成了平手。”


    沈長堂“嗯”了聲。


    言深道:“倘若殷氏後頭能發揮得好一些,今日殷氏必勝。”想起今日的場景,平日裏對核雕不太喜愛的言深也被阿殷雕探手羅漢時給唬住了,當真教人震驚,那小小的一枚桃核,在她纖細的十指裏仿佛活了過來。他遺憾地說道:“隻可惜後續不佳。”


    沈長堂執起青釉纏枝紋的茶杯,輕聞,慢條斯理地道:“她隻是不想得罪洛嬌罷了。”


    言深一怔。


    沈長堂放下茶杯,慢聲道:“洛嬌在桃核上動了手腳,她發現了。”


    言深說:“真是個膽小的丫頭。”


    言默道:“不是膽小,以她現在的處境,洛嬌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人。”言深卻道:“哪裏是不能得罪?有我們侯爺在,整個恭城的人她都能扔著玩。侯爺,時辰尚早,屬下現在去將殷氏叫過來如何?”


    沈長堂默許了。


    言深摩拳擦掌地出去,今日在這間破爛的雅間待了一整日,為的可就是現在。一刻鍾後,言深回來,帶著一張瞠目結舌的臉,他結結巴巴地道:“稟報侯爺,殷……殷氏離開了。”


    話一出口,言深就懊悔得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瞧瞧自己怎麽辦事的,在眼皮底下都沒能把人給看住。


    .


    “姐姐,我們為什麽要連夜離開?姐姐可是擔心洛家的三姑娘對我們動手?”薑璿有點氣喘籲籲,方才幾乎是一回到上房,姐姐便讓她帶上細軟,悄無聲息地從客棧後門離開,隨即又雇了一輛牛車。


    兩人此刻正在顛簸的牛車裏,阿殷心事重重,並未聽進薑璿的話。


    薑璿見狀,不由更加擔心了。


    她又道:“今日姐姐分明隻用了五分實力,都故意輸給她了,她怎地還陰魂不散?莫非真想姐姐給她磕頭不成?姐姐可不能真給她磕頭!”


    說到激動處,薑璿聲音拔高,拉回了阿殷的思緒。


    她道:“阿璿你腦袋裏想些什麽,跟洛嬌無關,她如今也不會對我們下手,也不敢下手,這麽多人盯著呢。隻是我們離開核屋有些久了,再不回去,怕是會被爹娘發現。”她又安慰薑璿,道:“現在核雕鎮裏都曉得我的名字,不久後定會有人來請我雕核,我已托了範小郎,若有人來尋我,便由範小郎傳話。”


    薑璿一聽,彎眉笑道:“以後生計也不愁了,說起來還多虧先前的白麵郎君呢。他開了十兩銀子的高價,以後來請姐姐雕核的人定也不敢開低價。”


    阿殷含笑點頭,斂去眼裏的擔憂。


    為了刻好核雕,她打小在望聞聽感四方麵格外敏感,今日白麵郎君的聲音她分明是聽過的,正是那一日在樹林裏喊“侯爺”的人。


    想起那一位貴人,阿殷不由打了個冷顫。


    出十兩銀子買她核雕,莫不是對她的腳印懷恨在心?可轉眼一想,身份那般高貴的人又怎會有心思與她計較,應該隻是湊巧,湊巧而已。


    .


    “侯爺,要追嗎?”


    “不必了。”沈長堂眸色沉沉,“真是個謹慎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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