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你來這裏做什麽呢?”坐下後,南嘉不經意般問,問完了又突然想起來似的拍了一下額頭,“噢,你看我這腦子,差點忘了,這是你們家的公司呢。”


    餘爾慢吞吞喝了一口檸檬水,“有份文件很急,我拿經池的私章過來簽字。”


    “啊?哦。”南嘉驚訝了一下,又突然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


    餘爾瞅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咬著吸管,心裏默默道,有什麽好驚訝的,他是我老公,私章在我這裏很奇怪嗎?


    接下來就沉默了一陣。


    其實餘爾挺想不明白南嘉要“跟她聊聊”是出於一種什麽心態,因為她們倆真的沒什麽好聊的,雖然她們也是從很早就認識。


    她曾經得過一段時間的輕度抑鬱症,情況不算嚴重,但是拒絕與人接觸交流,爺爺帶她回月湖村老家修養,那段時間她整天把自己關在二樓的房間裏,從不見人。說起來還挺好笑的,她第一次離開房間,是被白經池在院子裏烤玉米的香味給勾下來的。


    認識南嘉的時候,她的抑鬱症已經好了很多,爺爺就帶著她從老家回了市裏,那年白經池大四,已經確定了要出國,也聯係好了學校和教授,所以比較清閑,受爺爺所托,偶爾會帶她出去玩一玩。當時南嘉還是白經池的正牌女友,對她這個“從鄉下來”、性格怪異的小妹妹並不熱情。


    她愛吃烤玉米,回了市裏之後,不能像老家一樣自己生火烤來吃,街上也很少有賣的,白經池每次都會帶著她繞很遠路去買。不過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的戒指……”南嘉打斷了她的思緒,盯著她手上的戒指,像是想起來什麽,笑著說,“這戒指是經池大學的時候自己設計的那對吧,他說要當婚戒,我嫌太普通,他當時還生氣來著……”


    餘爾呼吸一滯,下意識地抬頭,對上南嘉微笑的臉。


    手上像突然爬上了蛆蟲一樣惡心,手指下意識蜷了一下,想縮回,半路卻又停下。南嘉那種似乎帶著悲憫的目光讓她難堪極了,那一瞬間隻想把戒指摘下遠遠扔掉。


    這婚戒是結婚的時候白經池準備的,當時也覺得造型太簡單,但是想著以他那樣的性子,偏愛這種簡單又樸素的東西也可以理解。


    她當時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會去過問婚戒的來曆,又哪裏會想到,原來這是他給南嘉設計的婚戒。她一直把它當作寶貝一樣愛惜有加,但是現在,她不想要了。


    不想要了……


    “餘爾,你還好吧?”


    南嘉的聲音忽然將她喚醒,晃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經捏住了左手無名指上那個簡單到極致的鉑金指環,她低頭看了一眼,鬆開,飛快地把左手放到桌子下麵,緊緊攥著。


    “你臉色很差,沒事吧?”南嘉不知何時斂了笑容,安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


    “沒事。”餘爾扯著嘴角笑了一下,抽回手,“我沒事。”


    南嘉還是那樣看著她,平靜地,悲憫地。餘爾的情緒已經快要失控,抓起座位上的包,站了起來:“我先走了,你慢慢喝。”


    盡職的小助理方碩害怕夫人被南嘉欺負,一直守在咖啡廳外麵,見餘爾出來,立刻迎了上去,看到她蒼白的臉色時嚇了一跳:“夫人你怎麽了?她對你做什麽了?”


    餘爾緊握成拳的左手還藏在大衣的口袋裏,整個人突然脫力了一樣,右手用力抓住方碩的胳膊,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方碩扶著她慢慢往回走,餘爾漸漸冷靜下來,手還是緊緊抓著他。“你會開車嗎?”


    方碩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但是我沒有駕照。”


    “沒關係,你送我回家好嗎?”


    餘爾衝他笑了下,因為臉色太差,顯得很是勉強,方碩都有點心疼了,點點頭說:“你放心吧,我雖然沒有駕照,但是水平還是很信得過的,我8歲的時候就會開拖拉機了。”


    餘爾被他逗樂,卻笑不出來。


    餘爾並不是一個愛回憶往昔的人,也許是因為過去的記憶有一些太糟糕,也許是因為現下的生活就很好,她一直挺知足的,每天過著自己閑閑散散的小日子,也覺得挺幸福的。但這天被南嘉輕描淡寫一句話刺激到,被方碩送回家,大衣都顧不得脫,就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裏,渾渾噩噩地,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來。


    她對白經池最早的記憶來自於小學六年級的暑假,那年她跟著爺爺回老家避暑,家裏除了一台老舊的電視機什麽都沒有,從小在村裏長大的那群“土著”小孩兒嫌她太嬌氣,不願意帶她玩,所以她每天的娛樂就是跟著爺爺串門打麻將,自學成才後還贏過不少錢。


    後來正在讀高中的白經池也回來過暑假了,他脾氣好,又什麽都會,那群成天上山下河瘋玩的野孩子們也愛紮堆往他們家跑,小小的房子裏每天都熱鬧非凡。


    大概那時候她心裏的向往不小心表現出來了吧,白經池常常把她叫過去,跟那群野孩子一起玩。


    雙魚座的特征就是多愁善感,又因為缺乏父母的關愛,餘爾從小就非常敏感,那個時候的白經池雖然也才十幾歲,但沉穩從容的勁兒已經有了現在的七八成,他脾氣很好,不管那群小孩兒怎麽鬧都沒生過氣,對待敏感的小姑娘也格外有耐心。


    餘爾對他也是又崇拜又感激,隨著大家一起叫他白哥哥,跟在他屁股後麵度過了漫長的假期。她最深刻的記憶,是暑假快結束時的某天晚上,白爸爸不知道從哪裏拉回來很多煙花,全村的小孩兒幾乎都聚在了白家,在房頂上歡呼雀躍地放煙火。


    餘爾當時剛吃過晚飯,坐在院子裏納涼,捧著臉看著對麵的熱鬧和歡笑,第一顆煙火在天空中炸響的時候,她嚇得捂住了耳朵。白經池就一片光華中慢悠悠從對麵踱過來,喊她過去玩。


    她被白經池牽著從樓梯上爬上去,前麵又是一聲巨響,她立刻捂住耳朵趴在了台階上,怎麽拽都不肯走,白經池樂得不行,幹脆也跟她一塊趴下來,幫她捂著耳朵。


    那天餘爾一直躲在樓梯間不敢出去,白經池也就一直陪著她,直到所有的煙火都被放完,那群孩子鬧哄哄地散去,白經池才把她抱起來,領著她慢慢下樓,把她送回家。


    哪怕後來的那幾年他變得冷淡又疏離,餘爾也一直都記得,那個白哥哥對小時候的她有多溫柔。


    她得抑鬱症回老家修養的那段時間,白經池剛好也回去了,他當時已經決定畢業之後直接出國,所以趁著大三的暑假回家,想多陪一陪家人。那個時候她躲在家人不肯見人,除了爺爺之外,白經池是唯一一個她不排斥的人。


    餘家和白家是斜對門,中間隻隔著一條馬路,旁邊就是綠蔥蔥的玉米地,白經池常常自己在院子裏架個火堆烤玉米或者紅薯,香味總能迎風飄到她們家來。


    她那個時候性格很怪,遇到人就躲,被碰一下就尖叫,也從不開口說話,村裏不少人背地裏說她腦子有問題,還耳提麵命不許自家小孩兒靠近她。


    白經池從來都沒多問什麽,還像小時候一樣對待她,帶了她一個暑假,教她畫畫、釣魚、做木工,給她烤玉米、紅薯和魚,天氣好的時候,還領著她去爬山、摘棗、摘核桃。


    她能從真正從那件事走出來,很大程度上是托了白經池的福。


    白經池大四那年,白媽媽查出來得了顱內腫瘤,複雜的並發症和刁鑽的生長位置大大增加了手術的難度和風險,手術和住院的開銷都很大,為了給白媽媽治病,那段時間家裏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還向親戚借了不少錢,到最後借無可借,來她們家找爺爺幫忙。


    爺爺有個老戰友是這方麵的專家,托了人情請他過來操刀,並且替他們支付了很大一筆費用,當然那筆錢對現在的白經池來說已經不算什麽,但在當時,卻是壓在他身上的重擔。


    因為白媽媽的病,白經池出國的日程一拖再拖,到最後徹底放棄。


    他和南嘉什麽時候分的手,餘爾並不知道,反正與她無關,她就問心無愧。她有自己的底線,從來都把那份小心思都藏得好好的,白經池也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他們的故事不是第三者插足,所以她從來沒有任何負罪感。甚至對於南嘉,她心裏更多的是嫉妒。


    嚴格來說,她和白經池其實沒有正式在一起過,白媽媽做手術之前白經池跟她求了婚,雖然她當時也很驚訝,但畢竟很早之前就有了這樣的“居心”,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他們結婚是在白媽媽做完手術恢複得差不多了之後,她爸爸突然中風,爺爺的身體也越來越差,催著他們領了證,沒撐多久就去了。


    那段時間兵荒馬亂的,很多事情顧不上,婚戒是白經池在一家珠寶店定做的,取回來兩人互相戴上,什麽儀式都沒有。


    沒有辦婚禮,一直是餘爾心裏最大的遺憾。不過今天才發覺,遺憾的事情似乎遠不止於此。


    戒指戴了很多年了,她又長胖了不少,取下來費了不少力,手指都磨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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