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遷見說父親已死,叫聲:“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聲。嗚嗚了好一回,方才放聲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誰想已不在了!”悲聲慘切,朱信亦不覺墮淚。哭了一回,乃問道:“爹爹既故,這些家私是誰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這些債主,齊來取索。太公不肯承認,被告官司。衙門中用了無數銀子。及至審問,一一斷還,田產已去大半。小娘子出嫁,妝奩又去了好些。太公臨終時,恨小官人不學好,盡數分散親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後,家無正主,童仆等輩,一頓亂搶,分毫不留。止存住宅,賣與我新主人張大官人,把來喪中殯葬之用。如今寸土俱無了。”過遷見說,又哭起來道:“我隻道家業還在,如今掙紮性命回去,學好為人,不料破費至此!”又問道:“家產便無了,我渾家卻在何處?妹子嫁於那家?”朱信道:“小娘子就嫁在近處人家,大嫂到不好說。”過遷道:“卻是為何?”朱信道:“太公因久不見小官人消息,隻道已故,送歸母家,令他改嫁。”過遷道:“可曉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為投了新主人,不時差往遠處,在家日少,不曾細問,想是已嫁去了。”


    過遷撫膺大慟道:“隻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財為他人所有,妻為他人所得,誠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要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著階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螻蟻尚且貪生,如何這等短見!”過遷道:“昔年還想有歸鄉的日子,故忍恥偷生。今已無家可歸,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醜。”朱信道:“好死不如惡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見,求他帶回鄉裏。倘有用得著你之處,就在他家安身立命,到老來還有個結果。若死在這裏,有誰收取你的屍骸?卻不枉了這一死!”過遷沉吟了一回道:“你話到說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見?萬一不留,反幹折這番麵皮。”朱信道:“至此地位,還顧得什麽羞恥!”過遷道:“既如此,不要說出我真姓名來,隻說是你的親戚罷。”朱信道:“適才我先講過了,怎好改得?”當下過遷無奈,隻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隨朱信而來。


    張孝基遠遠站在人家屋下,望見他啼哭這一段光景,覺道他有懊悔之念,不勝歎息。過遷走近孝基身邊,低著頭站下。朱信先說道:“告官人,正是老奴舊日小主人,因逃難出來,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則個。”便叫道:“過來見了官人。”過遷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卻都隻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蓋不來手,右扯也遮不著臂,隻得抄著手,唱個喏。張孝基看了,愈加可憐,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禮,還了個半禮,乃道:“噯!你是個好人家子息,怎麽到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沒有用處,卻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隨分胡亂留他罷!”張孝基道:“你可會灌園麽?”過遷道:“小人雖然不會,情願用心去學。”張孝基道:“隻怕你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樣辛苦?”過遷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辭辛苦!”張孝基道:“這也罷。隻是依得三件事,方帶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過遷道:“不知是那三件?”張孝基道:“第一件,隻許住在園上,飯食教人送與你吃,不許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園門,就不許跨進園門。”過遷道:“小人玷辱祖宗,有何顏見人,往外行走!住在園上,正是本願。這個依得。”張孝基見說話有自愧之念,甚是歡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許貪眠懶怠偷工。”過遷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裏也做,怎敢偷工!這個也依得。”孝基又道:“夜裏到不消得,隻日裏不偷工就夠了。第三件,若有不到之處,任憑我責罰,不許怨悵。”過遷道:“既蒙收養,便是重生父母,但憑責罰,死而無怨。”張孝基道:“既都肯依,隨我來。”也不去閑玩,複轉身引到寓所門口,過遷隨將進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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