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夫人將醮壇上犧牲諸品,分送三位同僚,這個叫做“散福”。其日就是裴縣尉作主,會請各衙,也叫做“飲福”。因此裴縣尉差張弼去到漁戶家取個大魚來做鮓,好配酒吃。終是鄒二衙為著同年情重,在席上歎道:“這酒與平常宴會不同,乃為薛公祈禱回生,半是釀壇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們食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臨食不歎,偏是你念同年,我們不念同僚的?聽得道士說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們且待魚來做鮓下酒,拚吃個酩酊,隻在席上等候他一個消息,豈不是公私兩盡?”當日直到未牌時分,張弼方才提著魚到階下。元來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單為等魚不到,隻得停了酒,看鄒二衙與雷四衙打雙陸,自己在傍邊吃著桃子。忽回轉頭看見張弼,不覺大怒道:“我差你取魚,如何去了許久?若不是飛簽催你,你敢是不來了麽?”張弼隻是叩頭,把漁戶趙幹藏過大魚的情節,備細稟上一遍。裴五衙便教當直的把趙幹拖翻,著實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你道趙幹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著張弼到縣,自討打吃?也隻戀著這幾文的官價,思量領去,卻被打了五十皮鞭,價又不曾領得,豈不與這尾金色鯉魚為貪著香餌上了他的鉤兒一般?正是:世上死生皆為利,不到烏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趙幹趕了出去,取去來看,卻是一尾金色鯉魚,有三尺多長,喜歎:“此魚甚好,便可付廚上做鮓來吃。”當下薛少府大聲叫道:“我那裏是魚?就是你的同僚,豈可錯認得我了?我受了許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訴列位與我出這一口惡氣,怎麽也認我做魚,便付廚上做鮓吃?若要作鮓,可不屈我殺了,枉做這幾時同僚,一些兒契分安在。”其時同僚們全然不理。少府便情極了,隻得又叫道:“鄒年兄,我與你同登天寶末年進士,在都下往來最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與他們不同,怎麽不發一言,坐視我死?”隻見鄒二衙對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見,這魚還不該做鮓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個放生池,盡有建醮的人買著魚鱉螺蛤等物投放池內。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來的散福,不若也將此魚投於放生池內,見我們為同僚的情分,種此因果。”那雷四衙便從旁說道:“放魚甚善,因果之說,不可不信。況且酒席美肴饌盡勾多了,何必又要鮓吃?”此時薛少府在階下,聽見歎道:“鄒年兄好沒分曉。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裏去,怎麽又要送我上山,卻不渴壞了我?雖然如此,也強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內,依還變了轉來,重換冠帶,再坐衙門。且莫說趙幹這起狗才,看那同僚紮甚嘴臉來見我?”


    正在躊躇,又見那裴五衙答道:“老長官要放這魚,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聽。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門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在這上。想道天生萬物,專為養人。就如魚這一種,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是魚,連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這一點心上,不在一張口上。故諺語有雲:’佛在心頭坐,酒肉穿腸過。‘又雲:’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難道吃了這個魚,便壞了我們為同僚的心?眼見得好魚不作鮓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們不吃,又不被水獺吃了?總隻一死,還是我們自吃了的是。”少府聽了這話,便大叫道:“你看兩個客人都要放我,怎麽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這等執拗。莫說同僚情薄,元來賓主之禮,也一些沒有的。”


    元來雷四衙是個兩可的人,見裴五衙一心要做魚鮓吃,卻又對鄒二衙道:“裴長官不信因果,多分這魚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麽好固拒他?我想這魚不是我等定要殺他,隻算今日是他數盡之日,救不得罷了。”當下少府即大聲叫道:“雷長官,你好沒主意,怎麽兩邊攛掇。既是勸他救我,他便不聽,你也還該再勸才是。怎麽反勸鄒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則你衙齋冷淡,好幾時沒得魚吃了,故此待他做鮓來,思量飽餐一頓麽?”隻得又叫鄒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喬做人情?故假意勸了這幾句,便當完了你事,再也不出半聲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見交情。‘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到底有個放我時節,等我依舊變了轉來,也少不得學翟廷尉的故事,將那兩句題在我衙門之上,與你看看。年兄,年兄,隻怕你悔之晚矣。”少府雖則亂叫亂嚷,賓主都如不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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