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裏。元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鄰舍,好不寂靜。陳顏留房德到裏邊坐下,點起燈火,向壁縫中張看,那人還未曾回。走出門口觀望,等了一回,隻見那人又是爛醉,東倒西歪的,撞入屋裏去了。陳顏奔入報知,房德起身就走。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房德點頭道:“是。”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啞氣答道:“本縣知縣相公,在此拜訪義士。”那人帶醉說道:“咱這裏沒有什麽義士。”便要關門。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那人道:“既如此,到裏麵來。”


    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兒。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坐,點將燈燭熒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那人將手扶住道:“足下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麵。況咱並非什麽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獻上,說道:“些個薄禮,特獻義士為鬥酒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無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某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恁般厚禮,卻是為何?”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有聶政、荊卿之技,故敢鬥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通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累咱家,快些請回。”言罷轉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袪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隻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個有冤麽?”房德道:“若沒大冤,怎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抑之事並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兩下遂對麵而坐,陳顏、支成站於旁邊。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於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皆被人知覺,不致於死。幸虧後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與王太同來挾製,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適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布。”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覆命。”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報。”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複令時再送。有詩為證:


    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奸雄舌,能違烈士心?


    話分兩頭。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隻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裏,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麵有人追趕。在路也無半句言語,隻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裏,來到一個村鎮,已是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口中又渴,腹內又饑,馬也漸漸行走不動。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還在那裏收拾家夥,遂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生口卸了鞍轡,係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淨所在,與我們安歇。”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教小二掌燈引入房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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