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07年的世界,能夠支持“共和製度”而不是君主製度的,都算是左翼份子。在中國,這種人絕對是激進的革命黨。所以林覺民聽到陳克對議會製度嗤之以鼻的時候,他的臉色猛的漲紅了。這一瞬間,林覺民突然生出一種疑惑,他懷疑陳克是個保皇黨。或者陳克自己準備當皇帝。


    但是林覺民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未免有些過激了。因為林覺民知道,他心中的不滿大多數是因為陳克方才毫不留情的嘲笑了“議會製度”。


    定了定神,林覺民這才問道:“陳先生,你覺得不該推行平等自由麽?”


    陳克反問道:“什麽叫做平等,什麽叫做自由呢?你總得說出個道理來吧?”


    林覺民試探著說道:“就是誰也不能淩駕別人之上,這就是平等。你幹什麽都不能被別人無端的阻止,這就是自由。”


    “我就不用什麽殺人放火的自由來玩什麽文字遊戲。我問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你們有沒有人信旱田求龍王爺就能下雨的?”


    革命青年們一個個麵麵相覷,這些青年都算是開明青年,對於封建迷信這些東西都是比較不信的。但是即便如此,讓他們也不是陳克這種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


    陳克看青年們一個個不爽快的模樣,他換了一個說法,“那麽我問一個更簡單的,諸位坐船之前,有沒有去給媽祖上過香?”


    這些青年都是廣東和福建人,媽祖這種海神,他們都是不敢不敬的。眾人都點點頭,或者幹脆直率的承認了。


    “我們人民黨是唯物主義者,我們不信什麽神佛。至於諸位呢,你們若是想求個安心,那麽去拜神,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我們認為應該有宗教自由的權力。如果一個人隻是為了自己安心而求神拜佛,這是個人的自由。我雖然覺得這很可笑,但是這是允許存在的自由。不過如果有人出於個人的目的,操縱宗教來實現自己的利益追求。你覺得這種宗教自由可以存在麽?例如那幫洋教,上來就說你有罪。然後威逼恐嚇讓人信教。大家覺得這種自由允許存在麽?”


    革命青年們大概聽明白了陳克的意思,眾人紛紛表態決不允許這種自由存在。


    “所以,我要說的是,任何自由,任何人民的權力,都是有底線的。這個底線就是科學與民主。科學不僅僅是那些常識性的知識。科學是一種唯物主義的態度,科學首先就讓我們明白,這世界最終是能夠被我們認識的,但是現在我們還沒有認識到世界的全部。所以必須通過發展生產力,來擴大我們的認知範圍。而不是弄出個虛無縹緲的玩意來糊弄大家。而民主就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通過發展科學與生產力,來推進人民的生活水平,文化水平,認識水平。所以很多東西對我們而言,是一定要徹底打倒不可的,一定要通過人民專政的手段來鎮壓不可的。我們不允許反科學,**的東西存在。更不允許借用什麽平等自由的旗號來反對科學與民主。”


    林覺民不吭聲了,他一貫主張平等自由,而且林覺民自幼聰明好學,在學校期間和朋友們談論政治,從來都能讓眾人歎服。但是麵對陳克反對“平等自由”的這套革命理論,他覺得自己竟然完全無力反駁。雖然他不知道陳克全部的理論基礎,但是林覺民很直覺的感受到,陳克所說的僅僅是這套理論中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那就是說不要平等自由了麽?”林覺民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


    “平等和自由不是理論層麵的東西,因為平等和自由隻是是人類用來表達自己感情的詞匯而已,詞匯絕對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東西。而科學不一樣,科學是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大家都應該知道大地不是平的,我們腳下的是一個叫做地球的行星。不管你信還是不信,這都是實際存在的。因為萬有引力的存在,你往天上扔個石頭,它肯定會落到地麵上來。隻要你在地球上,中國人也好,外國人也好,老人也好,小孩也好。往天上扔石頭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這種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科學,就是我們人民黨堅持的綱領。而農民種出來的糧食,被舊製度下的官府、士紳、地主們通過剝削製度給弄走了,那人民吃不到自己種的糧食,這是任何農民都要麵對的事實。所以打倒這種舊製度,建立一個勞動者們都能吃上飯的新製度,這就是我們人民黨的綱領。”


    陳克的態度很是嚴肅,他再也不想通過說服教育“勸說”別人入黨了。發動群眾是一回事,“勸說”別人入黨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碼事。安慶的事情讓陳克很是大開眼界,他假設是自己在安慶城的話,反思的結果是,除了采用製度和暴力來約束之外,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沒有暴力支持的任何製度都是軟弱無效的,而對於革命這種空前暴力的運動,軟弱無效意味著失敗和滅亡。


    所以麵對英勇無畏的“革命前輩”們,陳克選擇了直來直去的陳述,他現在也想開了,即便沒有這些“革命前輩”,人民革命也必將會勝利。如果這些人不能夠接受激烈的革命理論,陳克覺得大家好聚好散才是正經。


    “所以,在推行科學與民主的人民革命過程中,我不管那些人用什麽樣的詞匯來形容,我隻看他們做了什麽。如果那些人是反對革命的,他們叫喊再多的民主與自由,我都要把他們給打倒。哪怕他們喊的是科學與民主,我也一定要把他們給打倒!”


    林覺民徹底不吭聲了,與他同來的這些革命青年們也不說話。方聲洞性格激烈,聽完了陳克這番內容暴烈的話,他整個人都呆在那裏,兩眼直勾勾的看著陳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樣。


    羅乃林年紀最大,也最早恢複過來,他用一種敬畏的目光的看著陳克,“陳先生,那你的革命就不僅僅是要打倒滿清,恢複中華麽?”


    “不是我的革命,而是人民革命。人民受了這麽多年罪,他們想過上更好的生活。能拯救人民的隻有科學與民主。所以必須把整個舊中國徹底粉碎,然後在科學與民主的理論上重建一個新中國。而不是把滿清打倒了之後,用什麽議會共和製這種騙小孩子的理論來製造軍閥混戰。”


    “陳先生為何對議會共和製如此敵視?”林覺民這次開口的語氣已經不是因為氣憤而導致的反駁,他是真的對陳克的這種態度很不解。


    陳克能夠理解林覺民的這種態度,對林覺民而言,議會共和製是從未出現過的一種形態。至少從理論上來說,議會共和製的確比滿清現在的製度先進很多。但是陳克是站在一百年後的曆史下遊。他知道狂風暴雨一樣的人民革命洗淨了塵埃,創造了一個嶄新的強大中國。


    1949年,那個人在**城頭莊嚴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而那時候的中國還僅僅是一個公認的軟弱國家。可以說1949年的時候,賣國者們是賣國無門的。因為外國想從中國掠奪什麽,直接打過來就行。但是朝鮮戰爭之後,那些賣國者們終於有了一個強大的祖國可以賣上價錢了。


    而1949年後僅僅過了23年,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證明了中國已經是世界上舉足重輕的一股力量。所有中間盤剝階層被清洗一空。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中國人均壽命增加了一倍,建成了海量的農業水利設施,實現了基本的人民教育。幾次對外戰爭向世界證明了中國強大的軍事力量,兩彈一星證明了中國的科技能力。


    23年就能讓中國從深淵中重新成長成為世界公認的重要力量。而從1911到1949,整整38年時間,中國的世界地位是江河日下。陳克怎麽可能對議會共和製有絲毫的好感呢?不管這玩意聽起來多蠱惑人心,如果這個理論不能實際上讓中國踏上複興的道路,那麽這個理論的價值甚至不如一泡能夠肥地的狗屎。


    而且這種製度如果僅僅是沒用就算了,陳克知道辛亥革命之後,打著議會共和製旗號的勢力在中國製造了多少邪惡與殺戮。他更清楚歐美這些以民主自由標榜的國家到底幹了什麽破事,他甚至有機會看到歐美因為資本主義製度本身的缺陷,造成了什麽樣的危機。


    所以對於林覺民的反問,陳克感覺無法回答和不屑回答。他總不能告訴林覺民,這是陳克看到的曆史的證明。而且陳克又從來不是一個對失敗者抱以深厚同情的人。陳克認為追隨正確與有效的理論是天經地義。是一個不願被時代拋棄的人應該具有的基本素質。


    不過陳克也不能一言不發,他尋思了一陣之後才說道:“這種事情我也隻是堅持我自己的觀點,至於未來會變化成什麽樣子,曆史自然有公論。”


    “曆史的公論麽?”羅乃林低聲重複了一句,這才問道:“陳先生叫我們來,到底是有何用意?”


    “我本來是聽說諸位都是優秀的革命青年,所以希望諸位能夠加入人民黨,為人民革命盡份力量。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諸位已經加入了其他黨派。我們人民黨願意和其他黨派一起通力合作,推進革命。但是我們絕對不接受堅持其他政治觀點的人加入人民黨,更不可能接受其他黨派的人以個人身份加入人民黨。所以大家要是對人民黨有興趣,那就不妨留在我們根據地看看,或者參加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果各位沒有興趣,我們就給大家回家的路費。”


    “陳先生這是說什麽話?”方聲洞已經從方才的震驚狀態裏頭恢複過來,“我們來根據地,本來就是想出把力推動革命,來了就沒準備走。是否加入人民黨可以從長計議,但是為人民革命效力,我們義不容辭。”


    陳克心理上不為所動,他笑道:“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根據地歡迎諸位。我們會安排諸位在根據地工作。”


    陳克讓後勤處把這些人安排去後勤部門工作,這倒不是故意刁難。後勤部門現在負責飼養場,飼養場可以說是現在中國科技含量最高的農業部門。而且飼養場裏麵雇傭了大量的女性勞動力,也是中國現在男女最平等的勞動企業。這個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例如21世紀的各大工業國中,即便是保守的右翼也一定程度的宣傳“男女平等”的政治觀點,這種政治觀點已經是一種共識。但是在1907年,如果哪個政黨敢公開支持“男女平等”,他就鐵定會被認為是不折不扣的極端左派。既然林覺民他們是革命黨,陳克認為他們有必要接受“勞動最光榮”和“男女平等”的觀點。如果這些革命青年覺得自己不該“幹這些低三下四的農活”,那這些人就可走人了。陳克隨他們沒有絲毫的挽留想法。


    方聲洞等人並不知道陳克的安排,他們懷著高興與忐忑不安的心情參加了“革命運動”。人民黨的根據地很大,這些人都知道了。所以他們根本想不出會給自己安排什麽工作。當天晚上他們發現自己居然被編入了幾百號日本人裏頭。這份震驚讓這些革命青年無言以對了。林覺民是最感到意外的。如果不是因為陳克的邀請,林覺民就要去日本讀書了。他還專門學習了日語。林覺民很是好學,對日語掌握的很快,他本來還在擔心自己日語水平有限,準備到了日本好好向日本人學習日語。他現在發現,跟著日本人提高日語水平根本不用去日本。


    第二天出完操之後,革命青年被先是上課,接著就被填鴨式的灌輸了一番基本生物學。接觸了“食物鏈”與“蛋白質”的概念。


    第三天開始,眾人就下鄉開始參與“革命工作”,也就是宰鴨子的工作。母鴨子能留著下蛋,公鴨子就隻能提供肉食。林覺民他們雖然覺得自己敢於上陣殺敵,但是讓他們手腳麻利的宰殺鴨子卻是個很不小的刺激。一手拎著屠刀,一手捏著鴨脖子,林覺民怎麽都割不下去。教官對這種事情見多了,他過來和顏悅色的問道:“你們是不是還要給這鴨子念段《往生咒》啊?”


    林覺民被弄了個大紅臉,他抬頭看著教官和藹但是毫無回旋餘地的神色。心裏頭發發狠,也不敢看鴨脖,一刀就割了下去。手裏頭的鴨子本來還算聽話,這一刀下去,鴨子劇痛之下竟然從林覺民手裏頭掙脫出脖子,然後嘎嘎叫著亂飛亂跳。因為脖子受傷,鴨血噴濺,旁邊的方聲洞臉上被濺上去不少。吃驚之下方聲洞手掌用力,他手裏的鴨子因為感覺窒息,立刻也是垂死掙紮。方聲洞生怕鴨子跑了,兩手一起死死攥住鴨脖。不久之後鴨子倒是老實了,卻不是因為鴨子不再感到恐懼,而是被方聲洞給活活掐死了。


    日本同誌們已經殺鴨子已經頗為熟練,他們之所以沒能到其他崗位上,是因為他們的漢語教育還沒有完成。他們熟練的殺鴨放血,林覺民方聲洞等人弄死一隻鴨子,他們最少殺了四隻。弄得這些南方革命青年很是不好意思。


    教官沒有批評這些人,大家剛開始的時候都一樣,幹多了就好了。但是日本革命同誌們開始熟練拔毛的時候,教官則把南方革命青年們叫到一起開始解剖鴨子的屍體。養鴨子的若是連鴨子什麽生理結構都不知道,那就未免太兒戲了。被剖開的鴨子屍體血淋淋的,南方革命青年們看著聞著都是一陣反胃。


    晚上的時候,吃著鴨肉湯,南方革命青年一半以上都沒什麽胃口。羅乃林練武,遠比眾人恢複的更快。他平素就不愛說話,看這同誌們的表現,他不得不說了一句,“快吃,不吃飯明天哪裏有力氣幹活。”


    眾人吃完了飯,就回宿舍休息。林覺民也不再想去學什麽日語。他聽下鋪的方聲洞問道:“這就是革命麽?”


    這些南方革命青年沒有一個是窮人出身,他們在做起義計劃的時候,後勤工作素來是靠買。對人民黨這種自給自足的模式很不適應。上課時候教官是講過人民黨的後勤供應體係的簡單問題,林覺民心裏麵能夠接受這種自給自足的模式,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方聲洞的問題。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方聲洞也沒有完全想得到別人回答的想法,他長長的出了口氣,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卻也聽不到方聲洞再問什麽。勞累了一天,林覺民隻覺得越來越困,他對於自己的工作並不太理解,為同誌們準備夥食這件事並不離譜,也談不上是什麽會被小看的工作,林覺民心裏麵有一種莫名的抵抗,又覺得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各種知識,見聞,以及實際工作的體驗五花八門的攪合在一起,讓林覺民的腦袋裏頭昏昏的。年輕人瞌睡足,他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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