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諸葛”朱七七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了。


    安東野之所以帶朱七七一同赴會,是有他的考慮。朱七七在武功上,雖然是“大風堂”十三位當家裏,排名比較靠後的;但她有一個另外十二位當家加起來都沒有的優點,她善於把握說話的時機,她知道應什麽時候說話,該什麽時候閉嘴。


    一個真正懂得談判之道的舌辯之士,就要如一個劍客,在最準確的時間拔劍,不擊則已,一擊則中!


    還未啟唇,朱七七先是歎了口氣:“你我雙方雖然都是在‘京師’這塊地頭混飯吃,但細說起來,我們兩個幫會有很多行事做派,還是很不一樣的,想要化幹戈為玉帛,隻怕是饑人畫餅,空中樓閣吧。”


    辰源不疾不徐的道:“七姑娘此言差矣,貴我兩方雖然有些作風不同,但也有很多地方,我們又是非常之一致相同的。比如,我們都反抗契丹、我們都抵禦女真;還比如我們都禁止黑道的兄弟和綠林的人馬在‘京師’一路滋事擾民;再比如,我們都不像‘權力幫’勾結遼人、似‘富貴集團’投靠金狗,我說的對否?”


    朱七七未言先歎:“那∮☆,又如何?你們‘青衣樓’背地裏攀附私通‘東南王’朱勔,暗中交結王黼、梁師成等狗官,禍國殃民,殘害忠良,天下人有目共睹;再則說來,蔡京暗通‘遼國’,實則也是暗循當今聖上求和北方契丹聖意。至於‘富貴集團’依附‘金朝’,那也是童貫、馬耘之流私作主張,絕不會是柴小王爺的本意初衷。”


    辰源不驚不擾地順勢接過話題道:“正如七姑娘所言,柴如歌年紀太輕,集團內部難免大權旁落,而今‘富貴集團’儼然已成為朝廷喉舌,掌握了大宋經濟命脈,再任由其操控了武林,試想一下,哪裏還容得下廟堂上的忠臣良將?何處還立得住江湖上的誌士仁人?‘權力幫’根深葉茂,蔡京帳下謀士如雲、猛將如雨,吞並三大組織,一統武林,獨霸‘京師’,這一直是蔡京多年的夙願。”


    說完這番話,然後辰源期待滿滿的道:“時不待你我,天下事,分則兩損,合則兩利。隻要我們一堂一樓連成一氣,守望相助,進可爭雄天下,退可自保京城,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朱七七欲語再歎:“大公子是英雄,我家三哥東野也是英雄,但是,英雄所見,未必就略同。”


    辰源不緊不慢地問:“願聞高見。”


    朱七七歎之又歎:“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又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貴樓殺人劫財的手段、魚肉百姓的作風,敝堂上下實在是不敢苟同,更恥於為伍。”


    辰源不慍不火地道:“說實話,我們布置在外地的分樓弟子,做事難免有些不擇手段,行動也時有魯莽衝撞之過,但我們總部的弟子,可是從未欺壓良善、淩虐無辜;再則話說回來,本樓經手的幾宗生意,有的是來路正當的官家餉銀,不也是被貴堂的兄弟劫了,這樣的事,對你我、對官府,可都不好交代啊。”


    朱七七輕拍案角,一拍一聲歎,三拍三聲歎,念戲文般地道:“沒錯,我們‘大風堂’今年春上是做了幾件由‘青衣樓’經手辦理押運、大公子口中所謂的‘官餉’。二月,我們劫了‘東南王’朱勔收刮民脂民膏獻給京中‘隱相’大太監梁師成的孝敬;三月,我們劫了樞密使童貫統軍邊關殺良冒功掠奪邊民財物往宮廷大內總管李彥的進貢;同月,我們劫了太傅王黼為方今聖上張羅‘花石綱’鬧得天怒人怨的百姓血汗錢。試問大公子,這三樁,哪一樁不是貪官狗賊相互勾結、魚肉黎民百姓的骨髓敲詐?我們看不過眼,將這些錢糧財物劫來還給老百姓,難道有錯麽?”


    辰源不得不爾地道:“這三件我們暫且不論,就說說本月初,‘梅花鏢局’押運的鏢銀,那可是運給‘河南’的賑濟災銀,卻讓貴堂的熊二爺給劫了,這怎麽說?還有七天前,本樓在‘黑水縣’的‘三鑫銀莊’被人洗劫一空,那是一個正規錢莊,你們又作何解釋?”


    朱七七不歎反笑:“大公子,我們明眼人眼睛裏揉不得沙子,你們托‘一棍朝天’梅添丁押運的糧餉,本就是從’長風鏢局’手裏搶過去的生意,表麵的確實打著‘賑銀’的幌子,可暗裏卻是給蔡元長與遼人議和求饒用的諂敵錢。還有,‘三鑫銀莊’也的確是個亮著招牌的銀莊,不過它偷偷放‘印子錢’已有多年,被它害得家破人亡、賣兒賣女的債徒不知多少。看到這些為富不仁、來路不正的財物,底下的兄弟姐妹,難免就會手癢借來花花,還請大公子海涵則個。”


    辰源依舊不矜不盈地道:“那麽從‘神兵閣’交付‘鎮北軍’邊卒將士的三千杆火器呢?那是捍衛邊軍的兵械,關乎著國家的安寧、百姓的生死,豈可等同兒戲?”


    朱七七吃吃笑道:“鐵麵‘蔡家’為加強北方邊境武備力量所製造的三千杆火器,妾身怎麽聽說是‘斷頭將軍’關山月,用來鎮壓‘北涼’六鎮抗稅減租農民的呢?”


    辰源忽而笑了,笑的不明不暗,然後他不驕不躁地道:“凡事都有個正反麵,所有的事都不是絕對的。舉個例子吧,‘梅花鏢局’梅添丁老鏢頭家的養女柳舒逸小姐,是我二弟楚羽的師妹,他們‘梅花鏢局’所搶的‘長風鏢局’,就屬於你們‘大風鏢局’的分支,我們動了它,也就等於暗地裏捅了你們‘大風堂’一刀;而我們‘三鑫銀莊’之所以一夜之間被你們鏟平,是因為我們的人曾經做掉了六個不接受賄賂的‘黑水縣’稅吏差官,這六個人裏,據說至少有三個是熊二爺的遠親和發小。我們既然先結了仇、生了怨,你們要報複、要報仇,也是人之常情,理所應當。“


    說著話,辰源一雙憂鬱而迷人的眸子眨了一眨,再眨了兩眨,不撓不折地道:“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過去吧,我們要著眼於現在,很顯然,‘富貴集團’逐漸向蔡京一黨靠攏,兩者曖昧不清;隻要你我兩派合並,勢必可與蔡、童等國賊抗衡,在武林中有所建樹,平定江湖,造福百姓。我知道很難說服七姑娘,卻不知三爺可否為了大局,考慮一下晚生的建議呢?”


    他問了最後一句話,就將不磷不緇的眸子望定了安東野。


    辰源說的話一向很漂亮,他人長得更漂亮,尤其那雙眼睛,漂亮得令人很難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任何的事。


    現在,這雙漂亮的眼睛,就在凝望著安東野,等待和期待他的答複。


    安東野立刻將他的目光,自白裘恩手裏大大的藥箱上收回,這一望,好像遺失了一個世紀,又仿佛遺忘了一個世界。


    安東野不去看辰源的眼睛,他去看天際的烏雲,隔了好一會,他才突然說了一句:“好像要下雨了,大家回去收衣服吧。”


    他說完這句不著邊際的話,他起身就走。


    他起立有風,轉身掛風,舉步帶風,他虎虎生風。


    辰源先是微微一怔,但很快恢複常態,不亢不卑地道:“三爺對晚生的提議就一點不感興趣嗎?”


    安東野“虎”地轉身喝問:“大公子,兄弟為人做事,一憑良心,二講信義,三論誠意,自出道以來,從不肯虧欠哪位、慢待哪個,大公子事先說談判以和為貴,你提出來雙方隻各派出三位代表,兄弟相信大公子的話,本堂來的三人分別代表了總堂、分舵、外係三方麵的勢力,但貴方的人又在哪裏?捉迷藏是小孩子的把戲,沒有誠意,何來真心?”


    辰源正欲啟唇,隻聽一個清而麗、麗而嫩的聲音,自辰源背後的幔帳內響起道:“爹爹,我就說嘛,東野前輩是世外高人,七姑娘冰雪聰明,白大師見多識廣,女兒的小把戲萬瞞不過三位貴客的。”


    然後,幔帳內轉現一個挽著高髻,清麗嬌小的倩影,向三人盈盈一福,然後輕輕地抱了抱不聲不吭的的辰源,就乖巧溫馴地端坐在辰源身邊。


    安東野抱拳當胸還了一禮,他隻看了那小女孩兒一眼,心頭就如遭到一擊鐵拳重擊,便不忍再看。


    朱七七隻看了那青衣女孩兒一眼,心尖即如一道激烈電流導過,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白裘恩隻看了那青衣小女孩兒一眼,心髒好似被魔獸的獠牙啃噬般,別過頭去,再也不敢去看。


    那是一個身材極美、皮膚極美、秀發極美、五官極美、聲音極美、笑容極美、氣質極美、甚至來呼吸都美極的“小美人”。


    她唯一不美的,是她的臉。


    那張小小、小小的臉上,滿滿、滿滿都是被火燎傷過的燙傷、燒傷的疤痕,縱橫交錯,高低不平,深淺各異,就像在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女麵部,強行生硬的安了一張小魔頭的麵容。


    驚而怖,憐而痛。


    饒是如此,那女孩依然有著一種別樣的美,有著一種別致的豔。她在斯文柔弱之中,卻另有一股銷魂,寧謐之中,讓人心潮澎湃。


    像她這種美人,就算是在人世間出現一次,在眼前隻驚豔一次,那也是一次美麗的絕版。


    她美得教人心疼。


    辰源那美麗的眸子,一看向那女孩兒馬上、立刻就有了轉變,那是滿滿的寵溺、滿滿的憐惜、滿滿的暖。


    朱七七突然間覺著辰源現在眸子裏的目光似曾相識,她轉頭去看安東野,她依稀記得去年大當家孟東堂納妾當晚,身邊這個粗豪的男子看定大當家女兒孟小冬時,也是這種眼神和表情。


    “辰源爹爹,女兒是不是嚇到我們的客人了?”那青衣女孩兒開口說話,她的舉止很安靜,她的笑容很安寧,她的聲音很安定:“你們好,我是煙卿,布煙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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