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直到天擦黑胤禩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來,身子也顯得異常的沉重。


    我手裏忙著為他換衣盥洗,又仔細問來,才得知。原來,今兒個一早,兵部八百裏加急,報前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在前往京城的路上遇害了。


    我心裏明白這回西藏那邊恐怕又不太平了。清史的記載多半八九不離十,那麽,倉央也許正是被拉藏汗所害。說白了,這位聞名遐邇的浪漫主義詩人不過是做了整個西藏政變過程中的一個替罪羊,一個犧牲品。


    所幸的是,我對此並不太關注,也不甚了解,所以除了後世寥寥數語的記載,我也所知不多。


    “唉!若非命定的靈童之身給束縛了,難保他不會做一個無拘無束的吟遊詩人。”


    我低聲喟歎,為這樣一個燦爛的生命之隕而深深的惋惜,卻沒有發現身旁一雙星芒眼眸的注視。


    “晴兒可是在傾羨於他?”


    我被他問的一愣,隨即斟酌了片刻,才搖了搖頭。


    “我羨慕的是他一顆被任何世故的枷鎖都禁錮不得的心。他也像尋常人一般向往雲遊,向往和自己心愛的姑娘一起自在人生。”


    “哦?晴兒是這樣想的嗎?”他皺了皺眉,轉而輕笑道,“也對!晴兒的想法總是最別致的,和旁人不同……其實,年前皇阿瑪對他的廢立就是因了拉藏漢的一句‘行為不檢,目無清規,穢亂真身’。”


    我聞言,一笑而過。


    “你們那些個國家大義我可不懂,我隻在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


    胤禩輕笑出聲,伸手把我抱了個滿懷,項窩處是他濕熱的呼吸。我回身圈住了他的腰身。兩個人就這樣抱在了一起,沒有言語,隻有濃烈的思念,像是兩個久經分離而又重聚的情人,各自在心理默默訴說著彼此的難舍與牽掛。可是我倆分明是今早才分開的?難道我們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嗎?料想我們早已過了初戀的年紀呢。


    思索間,已感覺他的手從我的襟口處探入,滑進了裏衣。


    我登時就要忙著跳開,拍落了他的手。虧我還心心念念地把他想做一個純潔的好好少年,竟然趁我一個不注意就搞突襲,真是太不厚道了。我越想心裏就越屈,耐不住心裏的叫囂,狠狠跺了跺腳。


    “去!去!去!都說飽暖思淫欲,你這還沒用晚膳呢!怎麽著?這才換下了衣冠,你就窮相畢現,淨動些歪心思?還真對得起你那身朝服!”


    胤禩手裏應付我的推擋,嘴裏還不依不饒。


    “你是我的福晉,怎麽就是歪心思了?”


    我左躲右閃,可怎麽也逃不出他的懷抱,隻能平白無辜地剜了他一眼。


    “你還說?!堂堂滿清的貝勒爺,怎的……怎的就這般不正經!你……你別……你要是……要是再這麽著,我……我可惱了!”


    聽我要生氣,他才悻悻地停下了動作,頗為不甘,可依然沒有放開圈住我的臂膀。


    “明明是晴兒引誘我在先,怎的就成了胤禩不正經了?”


    我一聽,腦子就有點亂。這是什麽話?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想知道。


    “我……我什麽時候……那個什麽你了?”


    胤禩見我臉紅得厲害,嘿嘿地笑了起來。


    “怎麽沒有?!”


    被他一句反問,我是真的有點懵了。略一思量,才明白他的意思。想想往日裏,我確是鮮少主動擁住他的。想到這兒,我的臉上仿佛又添了把柴火,愈燒愈烈。


    “那……那還不是因為見你倦了才一時……”


    “晴兒可是在心疼胤禩?”


    我憤恨地啐道。


    “呸!誰心疼你了?少臭美了!”


    他不怒反笑,月牙的眉梢滿是冬末風過的神采,手緊緊握住我的,仔仔細細地打量我,瞧得我心裏癢癢的。


    “格格?”


    門外安茜低聲喚道,我這才急忙推開了他。


    “唉!快進來吧!”


    安茜應聲推門而入。


    “格格,貝勒爺,飯菜都準備好了。”


    “那就都端上來吧。爺忙了一天,定是餓了!你們也忙了半天了,不用守著了,都各自去歇著吧。爺這裏有我看顧著就得了。啊?!”


    安茜聽了沒有像以往一般轉身離開,而是惶惶地瞥了一眼胤禩。我心說,這丫頭倒精得很,知道眼前的這位主子向來對她不好說話,還適時識趣地征求一下這位大爺的吩咐。


    “知道福晉心疼你們就得了!去吧!”


    安茜得了首肯才滿心歡喜地踏出了門。


    可誰知道,胤禩轉身就變了臉,鬱鬱地悶不吭聲。我暗自納罕,前一刻不還好好的嗎?


    剛想開口問,他就自己小聲嘟囔了起來。


    “晴兒對個丫頭都比胤禩強上許多……”


    我撲嗤笑了出來,還以為是什麽呢?原來又開始吃氣安茜那丫頭的醋了。這也不是頭回了,我也並不以為怵。


    “這怎麽能一樣。”


    誰想這麽一句,他還真的有些動了氣,拉著臉疾步走進了內閣,背對著門口和衣躺下。印象中,他從未對我有過一絲怠慢,更何況像今天這般無緣無故。


    我心裏著緊,實在不知今天的他怎得這般境況。隨即,緊跟著他的步伐追進了屋,坐在床沿,輕輕戳了戳他的背。


    “胤禩?怎麽了?可是今天朝上遇上了什麽不順心的事?……還是皇阿瑪責罵你了?……你別寄懷。皇阿瑪整天政務繁忙,如今西藏那邊又不得安生,他老人家難免有個心性兒,偶爾發發脾氣,倒也不是真心難為你的……”


    我自說自話了半天,見床上的人沒有絲毫的動靜,心裏漸漸也有些不舒服了。索性也閉上了嘴,隻聽得外間廳堂裏幾個下人丁丁當當地擺放著碗碟的聲音,隨後一個廚娘恭謹地道了一聲請貝勒爺和福晉用膳,一幹人等才退出了房。


    接著,好一會兒,屋裏都沒了聲響。


    許是也察覺了這房裏的異樣,床上的人別過臉匆匆一瞥,見我還坐在原地,才又輕哼了一聲,轉頭複又枕著自己的胳膊繼續斜躺在床圍不動。


    “你都不疼我了。”


    我輕聲囁嚅著。


    他一聽,吱愣就做起了身,滿臉地無辜。


    “我怎的……不疼你了?”


    我挪了挪身子,避開他吹在頰邊的熱息。


    “你從前都不這樣對我亂發脾氣的……總是對我千依百順,即使我有什麽不盡如人意的,你也都是護著我,不允別人說我一個錯兒……隻要不是愈矩的要求,你也從來都不會說個不字的……可是今天……”


    我本來倒也沒什麽可委屈的,可說著說著,竟有些悲從心來,言語之中夾雜了些許哽咽。


    “我……我沒有那個意思的……隻是……隻是見不得,見不得你對別人……”


    “安茜怎麽能是別人?!她可是從就跟在我的身邊的。這麽些年,有我的地方,什麽時候少得了她?甭管是我得意還是失意的時候,她都陪在我的身邊。在我心坎兒裏,她就如同我的妹子一般,你竟連我的一個親人都容不下嗎?”


    我背對著他的臉,眼圈竟有些紅了,可他並沒有看到,換來的竟是一聲負氣的責難。


    “這怎麽能一樣?!自打我進門兒來,你可有問過我一句?你滿眼關心的都是別的男人,你讓我心裏能舒坦嗎?!”


    我傻愣愣地聽他的抱怨,竟有些辨不分明。


    “這……我……你怎麽會這麽想……”


    他指的可是那倉央嘉措?!原來他竟是因為這點話茬子嗎?


    這男人小氣起來果然是一點不下於女人的。


    “那你讓我怎麽想?!”


    他猝不及防的一聲低吼,讓我渾身一振,眼裏積蓄的眼淚終究還是滾落腮邊。就如我自己所說,胤禩雖溫潤卻始終不失滿洲男兒本色。當然,那些滿洲男人的霸權主義也沒有落下。隻是他比旁人更懂得掩飾,更懂得如何攻於巧計而達到同樣的目的,所以一直給人平和恭謹的印象。尤其是對我的占有欲更是變本加厲。以往我也並不覺得如何,偶爾還會因為他對自己的格外在意,心裏還會有些竊喜。可是今天不同,他為了一個隻是有所耳聞但從未謀麵的人物對我冷了臉,而且還用近乎嗬斥的口吻向我質問,我心裏一個突起,打了一個結。難道這麽多年他的嗬護備至都是假的嗎?就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就可以輕易對我這樣冷言惡語嗎?


    我咬著唇,仍然以背示他,努力以如初的姿態緩緩站起了身,才踏出了一步,沒想到一股大力帶過,仰倒在一個急切而又舒展的胸膛裏。


    “不許走!你說你到底……”


    他邊說邊僵著手臂扳過我的肩膀,迫使我不得不正視他,而他的聲音也在那一刻倏地頓住了。我低垂了臉,想讓髻側的流蘇珠串縷絲遮住自己早已不堪的花臉,可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房間裏一下子沒了聲響。我斂眉,倒有些生怕看到他讓人心灰的激怒的眼。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我仿佛聽到了頭頂一聲悠長的歎息。


    “我都在做什麽……晴兒,胤禩……不該衝你發脾氣的……我這是怎麽了……”


    說著,他光潔的前額埋進了我的頸間,小心翼翼地摩挲著。


    他的字字句句敲打著我瞬間瓦解殆盡的陰鬱,可眼淚掉得更凶了。我終能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幾乎承載了我的所有喜怒哀樂。無論是他的疾言厲色,抑或是他的好言相向,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觸動。原因隻有一個——因為我太在乎。


    我張了張嘴,卻怎麽也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稍許抖動的肩膀漸漸舒緩了懷抱,但牢牢地不容許絲毫的質疑。


    我輕撫他的脊背,捋過柔順滑膩的發辮,溫言道。


    “是晴兒的不是……晴兒不該如此……讓你傷心……”


    ……


    昏暗的燭光映襯著我們餐桌前的呢喃耳語格外親昵。


    “晴兒的臉色怎得這般不濟?可是今兒個沒有休息好?難道早上沒有補眠嗎?”


    我被他說的麵紅耳赤,不禁想起了他昨晚對我的軟硬兼施,弄得我一夜不得安寢,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能應聲。


    “還說呢!今兒個我這東院可上了一出好戲,熱鬧非凡,可惜胤禩你不在。”


    “哦?這是怎麽回事兒?”他緊蹙著眉,言語有些不悅,“那些個不懂眉眼的奴才,我早上還吩咐他們切不可擾了你的憩眠,看來,還是得整治整治才……”


    我莞爾一笑,請排他的手。


    “你先別惱。我說的卻不是指的這個。”


    之後,我原原本本地把白天裏年家那一老一小鬧的一場將給了他聽,隻略去了最後秦嬤嬤的那幾句難言的懇求。其間,有很多次我已經張口,可最後還是別我僵硬地搪塞了過去


    他聽了,沉思不語,可神情卻早已不見方才的戾氣,眼角竟流露出了些許的得意。


    “胤禩?”


    我試探著低喚,他才緩過了神。


    “晴兒的這一招反間計用得實在是妙極!”


    被他一誇,我心裏可樂了,但臉上仍做羞赧。


    “哪有?!這不還是讓我給蒙上了嗎?!不過是趕鴨子上架!”


    見他又思慮半刻,才複又開口。


    “我是在想,晴兒確是給我提了個醒。”


    我心裏一驚,難道自己又做了什麽出格的事讓他給逮找了?!


    “隆科多是不得不辦了。”


    他這一說,我才有些明白。前些日子去南郊的莊子就聽他有這個打算來著,所以我也並不怎麽意外。隻是不明白這醒又從何來呢?


    見我仍然疑惑不解,他又耐心的為我解釋道。


    “咱們這一回的餌不做足了功夫,恐怕他這條大魚是不容易上鉤的!”


    他俯在我的耳邊潛辭輕語。


    隨著他高低起伏的話音,我的眉頭逐漸舒展成了一道被碩果壓彎了腰的穗須,其中的讚歎不言而喻。


    “厲害!這果然是個肥餌!看他這個滑不溜丟的隆科多還有什麽招術可以使?!”可轉念一想,又忍不住擔憂,“可是,胤禩你就不怕四貝勒……”


    他強自按下了我不安分得左搖右晃的手,打斷了我的顧慮。


    “不會!晴兒,我說過的!四哥不是那樣的人!”


    我望進他堅定而又深沉的瞳,竟有些迷失,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胤禩,你一定能夠做到!一定可以的!”


    一個肯定換來的是他欣慰而又醉人的相望,如何也不願錯過。


    直到帳卷羅裳盡,不休的是兩個人的疊聲喘息嬌吟。


    “胤禩……綺瑤……她……唔……她並沒有……其實……她不是……啊……”


    “嗯……我有數了……”一陣翕簌的糾纏後,他一聲低笑,“嗬嗬……晴兒又想逃了嗎?”


    “你……不能……”


    “有什麽不能?胤禩是你的丈夫,疼你不對嗎?”


    “可……可你明兒個還有早朝……還是早些……”


    我微弱的辯駁又哪裏抵得過這一波就要沸騰的熱情,早已化作了又一陣難以自抑的嗚咽,久久不能平息。


    那時年輕氣盛的我,始終還是個被他小心包裹在懷裏的孩子。笑鬧嬉戲中,一些不經意的吵鬧總是那麽輕易地被我匆匆忽略,甚至是不以為然地,絲毫沒有感受到那竟是他一份真心最誠摯地剖析,最平白直截地展現在我麵前。而我卻從未在意,也從未緊緊抓住,哪怕隻是那樣短暫的一刻。


    後來的很多時日裏,我總是止不住地想,如果當時察覺了那個鮮少負氣得像個孩子一樣的男人那份隱忍的不安,也許以後的很多事都會大相徑庭。


    可是,時間又豈是一個悔字便可一筆撇清的?!


    當時的我,大概怎麽也想不到,這片刻沉默的未盡之語中又包含了多少愧疚與疼惜。


    而就是這些,日後差一點就生生斷送了我這來之不易的幸福。


    也許那句話真的得到了應驗,至少在我的身上。


    我可以掌握甚至改變很多人的命運與世事,唯獨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是否在將來的某一日,也可以有人傾心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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