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蒙蒙亮,我和胤禩才一收拾停當,就有人來稟報了一個令人心焦的消息。


    昨晚,四個蒙麵黑衣人暗中潛入了西莊,個個均身手不凡,閃躲及時,且始終不願與我們的人正麵相峙。而底下的人也遵照事前的吩咐,嚴密看守間,而又不易察覺地放過了直奔後院的他們。又有後院的拜唐報,那幾人進了後院卻也不見什麽動作,隻是伏在了簷上窺視了好一會兒,後又不動聲色地出了莊子。最後,又在他們的連夜監視下進了……四貝勒府!幸得葛特及時趕到,夜談西莊的蒙麵人才踏出莊子,就連忙命人將所有“假糧”浸水。要知道,石灰泡水,可噬骨銷肉,更何況這區區幾十斤的大米。頃刻間就隻剩下了幾攤汙水,待將一切又都收拾幹淨了,所有滯留在莊子裏的拜唐前腳剛撤出了莊子,後腳就有京城一幹戍衛包圍了整座大宅的幾個出口,來了個密不透風。據探子回報,雖然莊子被圍了個嚴嚴實實,可官兵是連夜集結出動,手裏根本沒有搜查令,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變相的“保護現場”,不敢妄加動作。


    剛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僵直了。就連始終在一旁安靜不語的胤禩都連連慨歎,“想不到真的是四哥……竟真的是他……隆科多此次會這般鋌而走險,急功近利,也絕非我所料啊!”


    是的,隆科多並沒有如我們所預先料想的那般勘察確鑿之後再呈報給雍正,反而心急地即刻上報是給了我們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但是冷靜下來仔細思量一番的話,我不禁疑惑這究竟是不是一個意外呢?


    不!這不是!


    推此及彼,推己及人。如果我是雍正的話,對自己打從年前就布下的這重重埋伏,層層算計應該是有絕對的自信的。我也必須承認,如果沒有三百年後的所謂“先知”的存在的話,這不可謂不是一個天衣無縫,縝密無隙的連環計。就連他們自己都不曾懷疑過,又怎麽會想到這個計劃之外還有一個遠遠的我存在?那麽,做為雍正左右手的隆科多當然也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從一開始,他就是雍正一連串策謀的關鍵人物,也是實施人物,雍正所有的心思和伎倆無疑都看在了他的眼裏,也記在了他的心上。如此一來,我便不難猜到當初他為何會一心背棄自己的家族而選擇倚靠雍正這個強大的砝碼了。畢竟,這樣深沉的城府是最能打動人的。選擇更接近勝利的一方,哪怕隻是多一步,又有誰敢說這樣是錯誤的呢?!


    然而,正是因為他們的心機,這一切也就不難解釋了。沒有了對這個萬無一失的計謀的顧慮,這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瞬即之姿,不正體現了他們對時局穩準狠的把握,也更凸顯了日後雍正這個鐵腕皇帝雷厲風行的處事之風。所以,看似巧合的境況之下,往往蘊含了大勢之必然。


    相反,在胤禩一方看來,雖然這一次他因為我的憂心忡忡特地交待了葛特事後的及時收尾工作,也因此躲過了這一劫,順利全身而退。但事後的他,慧眼如炬,這些道理相信會比我看得更加透徹。


    轉身望去,此時的他正手把著青釉茶杯,凝思冥想。


    我苦笑,就憑我這樣的資質,還好有了這三百年史實的護駕,才將將能夠自保。可是他們是天天生活在這樣水深火熱的角逐當中啊!


    我心疼地攬過他,十指輕柔地拂去他眉間的細紋。


    “是不是累了?……事情已經過去了,要不今兒個就告個假,好好歇歇吧!這些天可把你累壞了!”


    他一手撂下了茶碗,就勢把我抱進了懷,讓我穩穩坐在了他的膝間。


    “才不過是一個開始罷了!這事兒還遠遠沒完呢!……饒是如此,也不過得了個險勝!況且若不是……唉……”


    他的一聲輕歎,我的身子一震。


    我應該感覺到的,不是嗎?!自始至終,他一直努力把我擺放在一個觀眾的立場。可是即便如此,我真的能夠嗎?就算我自當如此,驕傲如他,也依然有自己擺脫不了的心結。畢竟這許多日來的周折都是以我的預知為前提的善意提點為上而極力促成的。即使我們啞然,這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他的不服輸更讓我看到了那些掩藏在溫柔下若隱若現的自卑。在我眼中再尋常不過的夫唱婦隨,換在他的心裏會變成什麽模樣可想而知了。所以,他讓我親眼見證了他的成長。他在迫使自己迅速地成長起來,然後日複一日地強大。他在向我證明,證明自己足以成為讓我放心倚重的丈夫。而這些也建築在一個令他不得不麵對的現實上——那個強大到令他生畏的對手。


    而就是那樣的竭盡全力,看在我的眼裏卻漸漸漾成了霜霧,無法消散。


    即時握緊他環住我腰身的雙手,動情地啟齒。


    “好胤禩,像你這般重情重義的丈夫,為我所得,才是真正的福氣!”


    他聞言卻也不多做言語,隻是埋首在我的臂彎裏,訥訥自語,竟有些孩子般的羞赧。


    “謝謝……晴兒……”


    嗬……我怎麽忘了?尊貴如他一般的天之驕子,又何時讓人看穿過這樣難以言語的心事了?!


    胤禩出門時神色依舊,晚間也不見歸家,卻有拜唐回報,早朝時,胤禩從容不迫地將南北各興其業,既由朝廷出麵采辦交易的一係列舉措均一一呈報給了康熙,惹得龍心大悅,直呼“興民當如是”。


    誰知當即早有彈劾官員匿名秘密上奏,了陳於案:“察有京城近郊商賈私宅惡意屯糧近千石之多,大有伺機高價拋售,狠撈近日米荒膏油之勢,亟待查封處置。”


    康熙深以為然,並追問胤禩此奏可有另加支會他人。胤禩否認。即刻,聖諭搬下。步兵統領隆科多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一章皇帝親授的搜查令。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搜查持續了整整一個白天,竟一無所獲。


    康熙知悉不置可否,隻是冷哼一聲,怒瞪了隆科多一眼後,不了了之。


    然而,胤禩的這一主張卻如火如荼地在戶部及工部興辦了起來。


    不出所料,四貝勒胤禛在整個事件中都穩穩藏匿在了那個最中立、最安全也最聰明的旁觀位置,遠遠將自己隔離於這層層疊疊的鬥爭之外。


    表麵上,四貝勒輸贏不論,就已經在立場上撥了頭籌。但隻有我心裏明白,這一回他可謂是著實栽了一回,吃了一個悶虧。要知道,以隆科多的這份才幹,絕對稱得上是一個日後大器的左膀右臂。很遺憾,他痛失了這樣的一個為人稱道的賢將,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隆科多在胤禩眼中的失勢。換一種說法,他們絕沒有想到隆科多會徒遭猜疑,後又反被利用,差點就卒車不保。這才是關鍵!他們根本就不曾有過這樣的顧慮,這樣的考量。所以,可想而知,雍正失策之餘,對隆科多的態度更多的是一份摒棄。畢竟,在胤禩麵前,他明顯已不可用。而棄之不顧又實不屬四貝勒的經事作風。那麽,他下一步……


    是了!既然這等人才不能為我所用,要麽就毀之絕了後患,要麽就是采用最省時省力的方法,將他藏起來,以待將來助圖大計。


    我現在才算明白胤禩起初的那句什麽因我啟發,後又什麽才是個開始之類的說法。


    我薄唇微啟,輕啜一口溫燙的瓷盅,心底一陣許久不得見的開闊。


    胤禩早有打算納隆科多於旗下的心思了。這倒也不奇怪!那樣精明強幹的角色啊!他終是惜才、愛才的!


    原來,這一出反間計直到此刻才稍許讓我品出了些味道,悟得了些門道。


    直到月牙高高掛上了樹梢,胤禩才一臉憊態的回來了。


    我好一通張羅,又是洗漱,又是晚膳,忙得也沒有時間問他個所以然。


    “怎麽樣?隆科多今日可老實了?”


    我親手為斜倚在床沿的他褪了靴,終於耐不住好奇。


    “晴兒怎麽猜到我去了西莊?”


    他微眯著眼睛,言語裏也沒有什麽意外。


    我嗤笑著為他抹了把臉,又將他身上的配件除了個幹淨。


    “那還用問嗎?這麽晚了拜唐都不來報還能有什麽去處?”


    “嗬……晴兒說的是,不說倒不覺得,敢情他們都是來為晴兒當探子,看著為夫的了!”


    “哼!你知道就好!”我一撇嘴,腮幫子鼓得老高,“還不從實招來!”


    我“啪”一巴掌打在他肩頭,他兀自擒住了我作惡的一隻手,往懷裏一帶,我反而躺進了他的肘臂上。


    “瞧晴兒說的,胤禩哪裏還用得著……”他低頭輕吻我的眉眼,已不複方才那般倦意,喃喃道,“不過是費了些功夫,告訴一些不識時務之人,在大局麵前切勿站錯了隊伍罷了……”


    次日,內廷有人揭發隆科多舊時徇私賄賂一案。不久,康熙下令徹查,果有此事,上奏屬實。隆科多麵帝痛哭悔過,後又自請戍守寧古塔以謝其罪!帝準。


    而這前前後後,不過五日之久。就在這五日裏隆科多經受了人生中最關鍵的一次起伏,無奈踏上了流戍邊疆的征途。


    “胤禩,隆科多發放寧古塔一事可是四哥從中使得勁兒?”


    “並不全是,那揭發之人確是四哥授意的,不過讓他陳請戍邊的是我!他要藏,我就索性遂了他的心意讓隆科多躲得遠遠的,豈不了結得更幹淨!”


    望著胤禩放鬆自在的神態,我心裏多少也有了些底。看來,隆科多還是最終在那晚和胤禩結成了共識,並且達成了默契。而這一幕,與曾經的情景又是何其的熟悉與相似。


    未來的雍正,你大概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吧?你最為得意的助手,竟然也暗中成為了別人手中的棋,同樣隱伏在了你的身邊!後必大用的隆科多相信再不會讓我們任何一個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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