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宮中一紙聖諭賜婚張李兩家,一派喜氣。


    不過一天的時間,府中已經收到了婚宴的請帖。我深知這必是向來張揚的李光地之所為,因為張家一向自製且低調,斷不會公然邀請各路王公貴族前來赴宴。不過,宮裏康熙的反應倒是令人意外的。不僅並不責備,反而欣然應允必在當日也送上自己的厚禮。這一舉動又令所有人都妒紅了眼,更加肯定了康熙對張廷玉一家的看重和信任。也料想得到,張廷玉的終生大事確實牽動了帝王心。張廷玉的主動求婚不僅令康熙解了長久以來的心事,而且又以康熙為名做媒,也令康熙在漢臣之中的威信越發崇高。康熙樂成其事,豈能不快?!


    這樣說來,康熙當然希望此事能夠辦得紅火,辦得漂亮。


    “這李光地果然是個有眼色的啊!這其中的曲折也就隻有他能夠窺得一二了。”


    我放下手中燙金的宴帖,複又拾起南郊的規劃圖紙。仔細地在心裏描摹著紙上的每一個亭台樓閣。顯然,它傾注了設計者所有的智慧和用心。在複建之初,我就強調過南郊別莊要完全效仿蘇州園林的建築風格而行。特別提出了大學時候去蘇州沿路觀光時看到的“框景”和石林的工藝。除了別莊後方的一大片梅林以外基本上全部呈現出一派水榭環廊的蘇州園林風貌。這不僅是為了我的個人喜好,更重要的是為了小籃子這個令人心疼的孩子。我能夠給她的,能夠彌補的也許就隻有這麽多了,哪怕她再不得見,我也要讓她所擁有的絲毫不遜色於人。


    “這圖紙倒畫得精巧,金老板識貨,哪裏找來了這麽個能工巧匠!”


    我兀自嘖嘖稱奇,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紙上的每一處別致的設計暗歎不已。


    “回福晉的話,這園子的修葺一早就被九阿哥給包辦了。”


    “哦?”


    情不自禁地挑眉相睇,我手中畫紙微合,隨即又遞給了回話的拜唐。


    “九阿哥的心思向來是最合我意的,也難為他有這麽個好本事了。喏,去把這圖紙交回金老板吧。算起來這修建也有一段時日了,讓他還是要催一催的,眼看何大人就要回來了,到時候也好向他有個交待,讓他對我的安排放心。”


    “嗻!奴才遵命!”


    拜唐才出了門,胤禩就後腳轉進了屋。


    “有些事兒你交給他們做也就是了,何必事必躬親呢?”


    一席藏藍的長衫,袖口衣襟處皆是紫薇藤的細密刺繡,更襯得他的風姿翩翩,我一時忘情地莞爾。一個不慎,被他拉上了偏房的軟塌歪在了他身邊。


    “想什麽呢?連我的話都聽不進去了?”


    我頷首微微一笑,也不理他。


    “明日張李兩家的婚宴可要參加?”


    胤禩擰眉思索,許久才開口。


    “還是走一趟吧。看皇阿瑪的意思也是如此。四哥和老十三都給收了帖子的,以老十三和張大人的交情,應該都會親臨的,我也就沒什麽可避諱的了。”


    我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隻是這賀禮倒是不好送了。”


    “哦?這是為何?”


    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晴兒想啊!皇阿瑪金口一開,這厚禮總是要博得頭籌的。咱們這禮輕了失顏麵,重了恐怕又讓人拾了口實,萬一再被人挑唆到皇阿瑪那裏就不好了!”


    我聞言輕拍了拍胤禩的手,起身從銅櫃中取出了四方大的檀木錦盒。


    “這……”胤禩登時立起了身,張望道,“這是何物?”


    我也不答它,隻管打開了銅鎖,塞入了他懷中供他把玩。


    “你可不要奇怪!你手中的這套玉飾是我前幾天得了信兒,特意讓京中最好的玉匠趕製的。那花樣原是一種西方罕見的植物——四葉草。傳說這四葉草是夏娃從天國伊甸園帶到大地上的,花語就是幸福。西方傳說中的夏娃就相當於咱們東方人眼中的女媧。其實這四葉草本名是苜蓿草,一般隻有三片小葉子,在十萬隻苜蓿草中才可能發現一株是‘四葉草’,所以四葉草也是幸運的象征。它的每片葉子都有著不同的含義——名譽、財富、愛情還有健康,人這一輩子一旦擁有了這四樣,也算得上是一種幸運了吧?!”


    我執起一柄玉簪,手裏摩挲著它的葉瓣,輕聲解釋道。


    “你瞧,這第一片葉子代表了真愛,第二片代表了健康,第三片代表了名譽,第四片代表了財富。”


    望著胤禩一旁低垂的眼眸,我欲言又止,悻悻地止了聲。


    好一會兒,胤禩才抬眼相覷。


    “這賀禮可是任誰也挑不出錯兒的……這麽好的玩意兒,怎地也不為自己置辦一件呢?”


    我怔忡一瞬,又含笑搖了搖頭,雙手接過錦盒,重新擺置了好。


    “我也不過一時興起,想著給一對新人討個喜。”


    麵朝銅櫃,背身榻沿,我手觸櫃中那一格畫軸,心下黯然。


    胤禩,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這傳說的全部。


    人們總說,找到了四葉草就找到了幸福。


    那是因為三葉草的一葉草代表希望,二葉草代表付出,三葉草代表愛。


    而稀有的四葉草就是幸福。


    四葉草的意思是,即使你付出了,希望了,愛了,也不一定會找到幸福。


    隻有擁有了四葉草,才擁有了真正的幸福。


    我們不過都是在幻想著那些殘缺幸福的癡夢人罷了。


    我已經有很多年不再做夢了……


    隻怕自己無意的囈語成為你幸福的負擔……


    “格格,您整日對著這畫,可看出了什麽門道來?”


    我撇撇嘴,不顧安茜一旁的打趣,一雙眼睛仍然一瞬不瞬地上下前後地打量著這來之不易的畫卷。


    許久,才一手捏著酸麻的肩膀,在案前垂頭嘀咕。


    “今晚,爺怕是要晚歸了……”


    “可不是!聽說這幾日張李兩家結締的喜事京城裏已經人盡皆知了。萬歲爺開恩,今兒個可是要好好鬧一鬧了。”


    我怔怔地望著那一紙流動的神韻,久久移不開眼。


    這《歲寒三友》到底暗藏了怎樣的玄機呢?


    畫已握在手裏有些時日了,無論我怎麽思前想後,就是無法解讀這畫中的意味。按理說,當初就是香港佳士得拍賣會上的這匹“黑馬”啟動了我的穿越。我費盡心機就是為了尋找它的蹤跡,如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然而,這大半時日的考量仍然沒有個結果。


    到底是為什麽呢?


    不自覺地,我的手指輕拂過那綻放的梅瓣,一片一片地鉤絡,一朵一朵地描摹。這便是這陣子來我每日呆坐時最習以為常的,似乎不知不覺間便已將這細密的筆畫深深烙印在了心理。


    手指輕觸著,我不禁眯起了雙眼。


    “安茜,晚間咱們去爺的院子裏走一趟。”


    安茜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想法弄得有些糊塗了,應聲哦了一句,隨即似有所悟地追問。


    “格格是要去看咱們的白梅麽?可現在眼看著天兒也暖了,怕是不夠瞧的了。倒不如……”


    我緩緩搖了搖頭,依然斂眉凝神。


    “帶上這畫就夠了……”暗自冥想多時,我才悻悻地開口,“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到底是什麽呢?”


    我屈指輕叩案角,難道果真是差了一個題字嗎?


    就如令儀所言,我終究還是差了這一步,少了這一筆?


    可那題字明明是出自乾隆年間張若靄之手,難道真要我苦苦等到彼時?!


    這一細想,眼看天色就暗了下來。


    “安茜,什麽時辰了?”


    “格格,已經戌時。催您幾次了,您都不理。”身邊人轉身吩咐了門外丫頭幾句,才又開口,“餓了吧?飯菜這會子怕是都冷了,我看還是熱熱吧。沒的再涼了腸胃。”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仔細望了一眼畫卷空蕩蕩的眉腳。


    “陪我過去看看。記得帶上筆墨……哦,再燙一壺梅子酒來……”


    安茜不解,還要再追問一二。


    我揮揮手,再不多言。


    四月的天,才一入夜就起了風,纏纏綿綿地吹進了人的心坎兒裏,吸一口氣,人也仿佛精神了幾分。


    路過小徑,腳下細碎石子密密麻麻,踩在上麵的觸覺猶如我此刻的心。


    懷抱著畫軸,我心下呐呐不語。


    我真的要為它填上這不完全的一筆嗎?


    然後……就在這樣的一個黑夜,又會發生些什麽呢?


    我是不是已經就此準備好,有朝一日與這裏的一切斬斷牽連呢?


    不!至少不是現在!


    我的胤禩啊!你知道嗎?我多麽希望將一切的猶疑與躊躇向你一一道盡。你給了我所有存在的可能和理由,也是我最熾熱的牽掛。


    然而我卻膽怯地不敢言,因為我見不得你眼中迷茫的質疑,分毫不得。


    “格格……”


    沒察覺地,我已駐足不前,隻顧沉思。


    我應聲點了點頭,複又舉步前往,身後的安茜寶福兒二人垂首跟隨。梅苑二字依稀可見,守在院門前的拜唐儼然已經默默矮身施禮,恭謹地退立兩側。


    淺淺的步伐埋在微揚的下擺後忽隱忽現,風一吹,好似就要騰雲駕霧。


    刹那的轟鳴在天際綻放了一朵朵美麗的嬌靨。


    “福晉您瞧!是焰火!是焰火啊!”


    “唔……”


    我悻悻地守住了腳步,仰著頭眯眼眺望著遠處的一片燦爛。


    “格格……看樣子是張大人府後……”


    唇角飛揚,心中卻酸澀難當,懷裏的畫卷不覺已被我緊緊捧在了胸前。


    這就是聖上口中的厚禮麽?


    記憶裏也是這樣的色彩,這樣的星空……


    那夜焰火炫目,惹人染淚……


    令儀說……不見附詞落款……怕汙了當時的心境……


    而我……


    我又一次深深地凝望著這一幅曾經寄於我所有希望和未來的畫卷,心中百轉千回。


    真心必以真心換之……


    衡臣,你的真心我已償還不得,又怎容得下半分的輕賤……


    “格格……您……您怎麽哭了呢?”


    頰邊被微風吹得沁涼,我顧不得以絹而拭,艱難吐露。


    “真心必以真心換之……談何容易……


    安茜,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又是一個多麽卑微的奢望……”


    我可是僥幸得之的那一個?


    沒有人可以回答我……


    除了那幾不可聞的歎息,卻難掩輕顫。


    “安茜,這畫……拿回去吧……我看是用不上了的……”


    我靜靜地欣賞著一幕幕光輝的絢麗,印在臉上猶如生動的水墨。


    非國慶,禁私燃禮焰。否則,不敬視之。


    衡臣,誰說自古帝王皆無情?


    他們定是未曾看到這一場繽紛的華貴……


    轉首,院中的白梅已不見鮮活。花瓣萎靡,冷冷地圈住了枝丫的倒影。


    “寶福兒,在外麵守著吧……”


    入口的梅子酒微燙了咽喉,我斜靠藤椅,忘記了交錯的時空,忘記了掙紮的絞痛。


    瓊枝玉樹,歲歲又年年。


    栽種了情誼,埋藏了用心。


    彼年,他青澀而驕傲,我涎懶而計較。


    胤禩,你給了我一個奢望的機會,這樣可就是圓滿了?


    那個含苞待放的年紀,你便是我最珍貴的償還,幸好我們沒有錯過彼此盛開的季節。


    你的真心溶於梅香,星星點點。


    隻是又成就了誰的畫境?


    我惴惴不安……


    何為舍?何為得?


    今夜的我卻償了個徹底。


    “晴兒,怎麽在此一人獨酌?”


    我尋聲,連忙撐開眼皮,捕捉哪怕一絲的光亮。


    微涼的指腹輕撫我的臉頰,索性闔目享受這沁涼的舒適。


    “等了你好久呢……唔……”


    來不及將心事和酒而訴,濕熱的躁動來襲,酒興正濃時。


    滾燙的呼吸裏,我癡纏不休,惹得他眉眼含笑。修長的十指繞著青絲糾結,畫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


    沒有燃盡的激情,隻有暫歇的欲望。


    承受彼此熱望的那一刻,他將我狠狠攬在懷裏,餘溫不減的臉龐埋在我頸間汗浸的發間,嘶啞地聲線令我忍不住環抱住這一刻猶自顫抖的他。


    “晴兒……給我個……孩子吧……”


    倏忽間,惺忪的我望到了窗外銀月如鉤,怔怔地移不開眼,懷抱中的他更貼近了些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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