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旺並非癡傻!


    至少這“癡症”並非先天!


    即使沒有和張婆子的一出願打願挨的苦肉計,不責問蘇媽媽,我心理也是篤定的。這也是我能夠試探蘇媽媽的籌碼。


    也許如今弘旺的病症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罕疾,但是對於我……


    疲憊的伸了伸手腳,我倚在榻前。


    在英國留學的時候一段義工的經曆,在社區中也有這樣的例子。可饒是我知道這病患如此,但也是無濟於事,因為我不知道這症結在哪裏。退一步說,僥幸讓我斷出這症結所在又如何呢?放在三百年後科學醫療技術發達的二十一世紀,完全康複的概率也不大。換言之,弘旺病愈的可能小微乎其微。除非發生奇跡!


    雖說醫學中的奇跡不乏其數,但是對於向來這個與幸運無緣的我來說,怎敢奢望?


    那麽待要如何呢?


    弘旺是賢親王的獨子,又被他苦心托付給我這個嫡福晉以正妻名。


    可前後不過一年的時間,弘旺從一個集萬千寵愛與寄望的驕子,不聲不響變成了一個癡兒。


    這該是怎樣的罪過?!


    又如何讓痛失慈母不久的胤禩接受得了?!


    翌日,我以為良妃在天之靈做禱告為名,帶著安茜、蘇媽媽和弘旺,以及兩個丫頭,兩個拜堂,一行人駕馬車直奔教堂。


    明明四人對坐的馬車寬敞舒適,可因為我始終遊離的眼神,一直張望著簾外四處,身旁的安茜和對麵的一大一小,也略顯不自在。


    不能否認,我不能,不敢與這個近在眼前的孩子對視,無論出於什麽身份,什麽理由。眼前一幕幕的都是前日他黑白分明,又淡如死水的雙眸。


    一路無話,卻也暢通無阻。


    到了教堂,彼特顯然是接到了拜堂的口信,竟然已經等在門口。


    下了車,我直接令蘇媽媽把孩子抱給彼特。


    他見狀也皺了眉。


    “夫人……這個可愛的孩子好像有些問題……”


    “嗯……你怎麽看?”


    “呃……恐怕有些麻煩……”


    “你們國家可也有這樣的孩子?”


    他也不推托,點了點頭。


    “不是沒有……但……”


    “沒有好轉的例子麽?”


    他苦笑。


    “也不是絕對……但是……這病症很大程度上要有患者的積極配合……


    嗯……事實上,這樣的病症在我們國家並非隻發生在孩子身上,但是因為孩子的心智還未健全和成熟,和醫者的配合力度就更加薄弱了。”


    “這個我明白……之所以說,兒科比成人更能夠體現醫生的行醫水平,這是一個道理。因為兒童不識症狀,不懂表達?”


    彼特鬆了一口氣。


    “正是如此!


    不過夫人也不要灰心,也不是沒有奇跡的可能。”


    “奇跡……”


    我無奈的歎氣,如果彼特還算實事求是的話,那麽這句話大半成分就是安慰了。


    “彼特,不瞞你說,這是我丈夫唯一的兒子。打個比方說,你們皇室有多重視血統,我們大清的皇室如出一轍,我尊貴的丈夫將他唯一的血脈交給我撫養,結果卻……卻如此不如人意,你知道的,我該有多大的壓力和包袱……”


    一邊說話,我們四人一邊行至了這個天主教堂中心最大的花園。彼特也放下了弘旺,讓他在花園中自由行走,做進一步的仔細觀察,還不忘與我詳細了解。而初見金發碧眼的洋人的蘇媽媽,麵對我與彼特奇怪陌生語言的交談,完全不知所措,訥訥跟在安茜的後麵,畏首畏尾,更不敢造次。倒是安茜見慣了這樣的場麵,衝她安慰的一笑,拉著她緊緊跟在我們身後。


    “夫人,據我所知,這樣的情況通常都發生在經曆過重大變故或者刺激又一時得不到充分的疏解和發泄的人身上,而孩子的心理最是敏感,也最是脆弱,所以屬於易患人群。”


    “彼特……你們……你們那裏有心理醫生麽?”


    彼特挑眉,含笑回答。


    “夫人竟然知道心理學嗎?


    我們那裏很少人知道甚至承認心理學的。”


    我垂首低低應道。


    “嗯……這孩子就是心理學中所說的……自閉症吧?”


    彼特有些為難。


    “夫人知識真是豐富,恕我鄙陋,我隻見過有這樣的患者到醫院求醫,但這樣罕見的病症,我倒還真不知道叫什麽。畢竟我也對心理學知之甚少,在我們那裏,沒有人願意承認它,誰會願意承認身體健康的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有病呢?


    在我們那裏,這樣的病人被人稱做受地獄詛咒或者帶著罪惡出生,把它們視作異類,然後集合到一起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自生自滅。


    為了弘揚我主無私的愛與守護,我曾經多次下過地牢,對他們進行傳教,但是都無濟於事,而且……而且那地牢裏的情景真的如地獄一般肮髒與可怕,讓人心如死灰。”


    聞言,我渾身一個哆嗦。


    即使曾經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多少讀到古老的歐洲對待精神病患者的一些不正確和不公正的對待,但乍一聽彼特身臨其境的描述還是不由得激寒。


    “彼特……他隻有三歲……他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他本來應該……”


    咬唇,我再也說不下去。


    應該如何呢?


    韶光爛漫?前程似錦?還是如所有宮廷豪門的公子一樣,遊戲一生?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有這樣的資本。


    然而,也無論是哪一種,放在眼前都沒有實現的可能。


    “夫人……這個我也很遺憾。


    不過那麽小的孩子,如您所說,之前諸事順遂,無憂無慮……


    恕我直言……他平常和哪些人最親近?相處得又如何呢?”


    彼特的問話提醒了我,回頭就給安茜、蘇媽媽翻譯了一遍。蘇媽媽聽了登時臉就白了,顫顫巍巍地回話。


    “福晉……伺候小主子是老奴修來的福氣,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阿哥爺有半分的疏忽……


    福晉……您明查,老奴……”


    麵對她的喋喋不休,我束手無策,隻搖了搖頭,卻聽彼特低聲喚我。


    “夫人……夫人……”


    應聲,追隨著彼特的視線一路看去,卻隻見不遠處弘旺的背影映在春日下的紅花綠草間,留下了溫暖且精致的輪廓。


    察覺了弘旺的異常,我和彼特都上前了兩步,才發現花園的另一端一個衣著平凡的小胖小子在纏著做園丁打扮的中年婦人,嘴裏不停地叫著媽咪。


    我一臉哭笑不得,這是哪門子的母子呀。顯然那個中年婦人是個十足的中國人,但是這個小家夥卻是和彼特一樣的白人。


    正在納悶的時候,那中年婦人留意了我們的接近,看到弘旺光鮮的打扮一愣,轉身黑了臉一把抄起那個小洋人便一路小跑,閃了開去。


    再看弘旺,他雙臂夾緊,瑟瑟發抖,一如昨晚。


    我驚懼地看了彼特一眼,他抱以安撫的一瞥,湊前蹲下了身,操著一口又別扭又不流利的漢語,緩緩說道。


    “他是路易斯,戰亂時,父母雙亡,是個孤兒……


    是我在路邊撿到的,那時才剛剛滿月……


    瘦得隻剩下一雙眼睛了……


    看他可憐,我便收養了他……


    他今年七歲了……


    我還收養了很多無家可歸的流浪孩子……


    但是他是唯一一個活到現在的……


    他很堅強,對不對?


    那位太太是個寡婦,無兒無女,性格孤僻,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可隻有路易斯喜歡她……


    因為她是我帶路易斯來大清以後見到的第一個女性……


    這裏沒有戰爭,沒有死亡……


    路易斯叫她媽咪,這是英吉利語,在你們這裏,就是母親……”


    顯然,彼特受了我的影響,我雖然是滿清皇室的嫡福晉,但在他麵前始終以漢人自居,他更是與我你我相稱,絲毫沒有地位尊卑的束縛。所以本來想要更正路易斯的翻譯,本來想告訴他,在滿語裏,應該是額娘,但終究還是不忍心打斷他蹩腳的開導。


    正猶豫時,彼特的話令我心中一動。


    “蘇媽媽,小阿哥和……他們母子感情如何?”


    她戰戰兢兢地磕巴。


    “按說……小……小阿哥和……和庶福晉的感情向來是和睦的……


    要論小主子,既是咱們王爺的長子,又是正月裏的哥兒……


    庶福晉當然是一直把……把阿哥爺當成眼珠子一樣的疼愛的……”


    我頷首,弘旺抱來的年紀尚小,要想母慈子孝,也言之尚早。倒是一旁的安茜聞言皺眉追問。


    “又是如何的和睦?你且說說看。西院裏是怎麽個講究?”


    我一聽遂明白了安茜話裏的意思。安茜與我長年累月不離左右,又是打小看著依蘭長大,自然明白尋常人家和滿蒙貴戚所言之子女親疏的區別。礙於何大人的麵子和我作為有一半漢人血統的八福晉的強勢,當年依蘭衣食住行均是我一手打理和計劃,這已然超出了滿清皇族母子的親近標準。按照滿人大家族的規矩……


    “自然是晨省日日不改……


    庶福晉對阿哥爺也是百般疼愛……但凡得了什麽珍饈寶器一樣不落地往阿哥爺屋兒裏送……


    旁人不敢說,咱們府裏哪屋裏有的沒有的,咱們阿哥爺是一樣不缺的……”


    “庶福晉和小阿哥可還親近?”


    見她越說越流利,安茜不耐地打斷。


    “那還用說!庶福晉可離不開小主子呢!


    每日起的比小主子還早,梳洗打扮利索了,好早早等著小主子,還不是為了不耽誤母子倆親近的時候,能多看幾眼多問幾句多說一會子話麽!”


    “每天就這麽一麵?”


    蘇媽媽不明就裏,略一思索。


    “那倒未必。平日裏咱們滿族的規矩除了晨省自然沒什麽親近的機會,小主子年紀也小,自然打盹兒的時候多,每日除了晨省,晌午午睡的時候,但凡庶福晉沒有什麽理會的定要到小主子屋裏呆會兒,冷了熱了少不了要囑咐奴才仔細伺候的。”


    說到這兒,她雙眼一亮。


    “倒是偶爾妯娌間走動,其他幾位貝勒貝子、福晉還有宮裏的阿哥主子們沒少來瞧小主子,西院也是最熱鬧的,因為王爺定然也是在的,少不了要抱小主子到跟前兒好一番逗弄,也是庶福晉頂舒欣的時候。


    去年也是靈菲那丫頭機靈,天天來看小主子,叫他喊額娘,一句叫的咱們庶福晉樂得合不攏嘴……”


    就連身邊的彼特也感到一絲詫異,質疑地望著我,我隻無奈的搖了搖頭。


    而安茜句句問在了我的心坎上。


    “那小主子又是何時開始沒了言語了呢?”


    “這……”


    偷瞟了一眼安茜身側的我,垂首仍然斜睇著我的裙裾,訥訥不敢言。


    “怎麽?還有什麽不能說的?難道小主子身邊還有什麽紕漏?”


    聽安茜這麽一唬,蘇媽媽連連擺手,直言不敢。


    “安茜姑娘可折煞老奴了,就是要奴才的命,奴才也不敢對小主子有絲毫怠慢。小主子這樣不見不言的,拖拖拉拉也有大半年了,老奴也仔細尋思過,去年七月中就沒見再言語了,之前就少言寡語的一陣子,奴才已覺得蹊蹺,可孩子年紀小,又初來東院,心性兒裏有個反複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可沒成想就……”


    “你是小主子身邊最近的人,再好好想想,這多半年可有什麽不尋常的事兒,亦或是哪個奴才不盡心,對小主子推諉不敬的,你大可向咱們福晉稟明,福晉會給你個公道,為小主子做主的!”


    蘇媽媽沉吟片刻,回憶著。


    “小主子年紀雖小,但和同年的其他府裏幾個阿哥格格比起來,全無驕橫之氣,脾氣秉性和王爺是一模一樣的。也聰明得緊,什麽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雖還不懂言語,可是老奴說過一次,就記得清楚。年紀小小,也懂疼人的,屋裏吃的玩的向來不避人,就是自個兒頂歡喜的也願意拿出來賞賜,饋贈。說句不該說的,老奴的小兒子這般年紀的時候,隻有搶人的,想要拿自個兒的想都別想,更何況自覺送人的。


    要說這多半年來,東院的下人們也都把小主子當作寶貝來疼,哪敢有丁點的疏忽。也正是福晉病愈的時候,院裏的高興還來不及,小主子也有機會進孝給福晉請安晨省……”


    說著不經意地望了我一眼,我自然知道這一眼的深意。她一個奶媽和小小年紀的孩子自然不敢壞了這府裏的規矩,又是嫡福晉的跟前兒,隻有謹小慎微的,又哪能有絲毫的馬虎。馬虎的那一個是我才對,每次都草草打發了了事,純屬敷衍。


    “往日裏,福晉在東院裏走動多了,花花草草的都精神了不少,小主子見福晉的時候倒比西院見庶福晉的時候要勤得多。不過這也都是多半年前的事兒了,七月裏沒有言語以後,小主子就不怎麽情願出來戲耍了,後來老奴怎麽哄也不挪腳了。”


    我靜靜站立在花園裏,眼神望向不知名的遠方,細細思慮著蘇媽媽拚湊的點滴。弘旺是四十八年三月二十抱來的,才滿了周歲兩月餘。如今五十年初,也快有兩年多了。去年七月時,弘旺已然患症,這之前我也確實病愈大好了一陣,粗略記得幾次在東院花園裏的幾次偶遇,但是怎麽沒注意到那孩子有什麽異樣呢?我不禁捧著頭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怎麽想不起來呢?


    感覺安茜拉下我無措的雙臂,我隻得悻悻地住手,轉視彼特,詢問的眼神看著他。作為一個來華多年,又與皇室貴胄屢有交道的他是何等的機敏,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畢竟關係到了皇族血脈的閃失,他破天荒地用英語向我直言不諱。


    “夫人,如您所見,您的孩子交由您撫養的時候剛滿一周歲,那時候的孩子還談不上記憶可言,但患病卻是在兩歲半或者更早的時候,這一年半的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據我的觀察,您的孩子有著稚嫩而纖細的神經,對路易斯和王太太有著非同小可的敏感,我不知道這樣的發現對您和您的孩子是否有幫助?”


    我對彼特的話深有同感並且深信不疑,更明白彼特不加掩飾的用意。


    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找到弘旺自閉的症結,對症下藥。


    回程上,我怔怔地望著垂目沉浸在自己封閉牢籠裏不能自拔的孩子出神,苦苦思索著彼特對我的忠告。


    一年半的時間……


    一年半,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足以改變他的終生,


    而他的不測,直接幹係到的就不止我一個人的聲譽了。蘇媽媽,阿哥爺屋兒裏的丫頭小廝,甚至我的安茜都難辭其咎。


    這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帝王時代,一個皇族血脈的孩子,左右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保一生無虞,已是對生命最兩全的尊重。


    那麽弘旺?到底是什麽?


    到底是什麽被你牢牢藏在了心底,不惜將自己也一同葬身於那堅實的高牆壁壘?


    是怨?是怒?是悲?還是傷?


    隻要你開口!


    伸出雙臂,那孩子來不及抖動地縮到一腳,馬車一個顛簸,突然急速奔跑開來。


    “怎麽回事兒?”


    拜堂聽見安茜的高聲問話。


    “福晉,坐好,奴才見城裏下了禁門令!”


    禁門令,京城九門嚴禁出行。


    何事危急才有此一令?宮中有異?還不及多想,拜堂沉聲道。


    “福晉莫急,才接到城西拜堂的消息,是京中一位大人家裏見喜(1)了!宮裏已派侍衛限行管束!城中醫館全部即刻募診,藥材一概宮中供給,防及傳染!還有幾步道就到府前了!”


    腦子一木,脫口而出。


    “誰?”


    “起居注錄,兼禮部侍郎、翰林編修張大人府上的獨子小少爺!”


    張若霱?!這不可能?!


    康熙五十年,一場浩劫瘋狂肆虐著自得安穩多年的京城大地,像一根閑置的皮筋,徒然抄起,滿手粘膩,片刻斷裂。


    原以為僥幸的急景流年,在此刻停頓,有什麽倏忽繃緊,像一隻無形的手,百般抗拒著遺忘,在情感的坐標上,讓我們不得不直麵感情的坦蕩。


    注:(1)天花,俗稱見喜。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完畢!


    虐八大道終於邁出了第一步!哈哈~下次更新補全本章並完成這兩章的捉蟲工作!歡迎大人們一起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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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補全完畢!


    據澄懷主人年譜記載,張廷玉長子確係張若霱,生於四十七年十月,四十九年八月夭折,死於天花。這裏回回推遲了半年的時間。引出了全文有一個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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