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注定不平靜,邊藏牽一發而動全身,戰報雪花般朝這片中華大地的中樞飛來,早朝便是戰事的蔓延,即使是再睿智的先知也無法掐出個仙訣來一筆帶過。這一關幾乎消耗掉大清大半的精神,昔日熙攘繁華並安逸祥和的土地上正經曆著又一場動蕩的洗禮,但這僅僅限於朝堂。榮華富貴依然是這裏的主題,出了巍峨的紫禁城,天下依然是凡夫俗子、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愁,王公貴胄自有自得其樂的法子,畢竟誰家的院子還有自己的小日子。大約隻有這個八王府是個例外了……


    “所以……你什麽時候出發?”


    胤禩抿著唇,勉強回答。


    “老爺子是希望我盡快啟程。”


    “這個時候還能有法子把你調出京城,老四的本事還真是不能小看。”


    他哼笑。


    “他的本事是能掐會算,懂得順勢而為。”


    我知道他這是心涼了一半,雖說他和康熙沒什麽親情可言,可他第一次經曆戰事,又是皇族自居,多少是把江山當作了自己的責任,擺脫不了少年意氣的情懷。雍正被他一直打壓,早已沒了當年太子黨的風光,這個時候還能說動康熙將老八支走去福建徹查私鹽,自然不能完全算是老四的能量,而是康熙有意而為之。皇帝是知道十四和老八交好,如今戰事正烈,用意顯而易見了。康熙並不完全信任老八。換言之,康熙把老八當作幹將為他鞠躬盡瘁,又不得不防他,這怎能不讓他灰心。


    “你有什麽要交待的,打仗我不懂,但是有什麽消息……”


    “不,你什麽都不要做,什麽也不能做。他防我,自然也不會相信你。不要給老四可乘之機。你和老爺子的關係拿捏不好,恐怕就要出大亂子。”他長歎,“所幸老十四出關以前我和他早就對戰情排演過數次,如今戰事擴大化,已不是我和他可以預料和控製的了,滿蒙藏三股勢力糾結,輸贏隻能看他的造化了。”他側臉望著我,慎而重之。


    “你隻替我盯緊了雍王府,有什麽風吹草動立刻讓拜堂快馬加鞭給我送信。”


    我沉吟,若真有什麽緊急,千裏之外他得到消息的時候恐怕也為之已晚。


    “你向來有主意,又知道深淺,遇上事兒不要慌,放開手腳。我不在也給他們交代下去了,自然都聽你的一句話。不用顧及,隨意指派就是了,送個信兒讓我有個準備就成,你不方便出麵的留在最後,自然由我這個正兒八經的王爺回來給你收拾局麵。”說到這兒,他反而雙肩一鬆,“別忘了,你是我最親的嫡福晉,這府裏除了我屬你最大,打殺隨意,出了府,你是京城裏出名的刁婦,揚起鞭子沒幾個不怕的。隔著個十王府,都能把那些屑小一勺燴了,你的威名還有誰不怕。”


    開頭我聽著心裏還挺受用,可越到後麵我的臉越苦。


    “真是長能耐了啊!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他哈哈大笑,再沒有初時的青澀,自有一番自得的風範。


    “誇你呢!你可千萬別懷疑,偌大一個中國,我除了你再沒誰可以談當上信任二字。”他收住笑容,餘音沉沉。


    “在這裏,你就是另一個自己。”


    對望中,我久久咂摸著他的這另一個自己,遂狠狠點了點頭。


    “這個時局雖談不上慌亂,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對大清是個考驗,何嚐不是康熙給你們布下的一個考驗。你複出時對你予取予求,是為了能保住一個死心塌地的臂膀,如今你滔天的權勢在手,又將你牽製在外,排除在權力中心,帝王的權衡之術他用得淋漓盡致,為的也不過是讓你遠離戰事。”


    他哼笑。


    “沒錯,他隻想讓我當個能臣,卻不是功臣!”


    多麽諷刺!


    “天家自古就是如此……”我艱難地開口。


    他搖頭打斷。


    “不必安慰我,我還沒這麽天真,明白這個道理。拋開血親不談,我們誰不是他的奴才,不過是保他江山穩固的工具罷了。這對他的親生兒子或許可以說是打擊,但對我來說可談不上,這個我還拎得清。”


    我欣然。


    “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是最好了。而且老四經此一事,估計也是個警醒,這樣的局麵萬歲爺都可以不顧情麵,他大概也會有兔死狐悲之感,行事往後隻會更捉摸不定。”


    “所以要你盯緊他,他和十四是親兄弟。”


    我心中大動,對他不得不有些意外,原來他早有預料。果然旁觀者清,如果不是局外的他可還能有此時的清醒。


    六月中的戰場已漸膠著,一馬平川的平原和山丘沒個遮擋,烈日才愈發肆無忌憚,折磨人的七月馬上就要來了,雙方反而冷靜了下來,暫入休戰。


    京城的貴婦們是何等嬌貴,冰盆玉床上的安逸仿佛是另一個世道,功與過是消散的暑氣,是久遠的血與淚,眼不見為淨罷了。


    “格格,昨兒個萬歲爺聽了咱們阿哥爺的功課,讚他大有進益。”


    我心理高興,臉上也樂得開懷。


    “他以前是讓我給耽誤了,開蒙晚,但是畢竟是他們愛新覺羅家的孩子,基因裏的聰慧是胎裏來的,再加上他素來懂事勤勉,功課早晚要通通補回來的!”


    “瞧您那得意勁兒!”安茜嗤笑,“不過,拜堂說這也有賴於張家公子,聽說那孩子幫了咱們阿哥不少,課後都是兩個孩子一起研讀。”


    我欣然點頭。


    “確實!若靄這個孩子我隻有一麵之緣,但是這氣性兒倒是頂隨了他的祖父,頗有大儒之風,中正容宥,不做私心。兩個字——幹淨!”


    安茜深以為然。


    “可不是,也難怪萬歲爺怎麽看怎麽待見,賞賜分毫不落正統的黃帶子。難得的是那麽小的孩子也從來不藏私不張揚,這份從容不就是咱們太祖爺口裏的古大臣之風麽……”


    “他自小就被接進了宮,沒有至親在旁指點,竟也長得根正苗紅。難得!”


    “福晉!福晉!”


    安茜望著小王總管煞白著一張臉行色匆忙。


    “小總管,這大清早的叫早,誰踩你尾巴了?!”


    “福晉,出大事兒了!”


    小王也不理安茜的擠兌。我望著跟在小王身後大步閃進遠門的葛特,心理咯噔一聲。


    安茜見了也變了臉色,轉身把院子裏的人都支出去了。


    “你怎麽回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問還是在歎,示意葛特進屋來說話。


    “戰事有變?不是讓你跟著十四左右不能離身的麽?你怎麽擅自回來了?!”


    葛特也不多說,喘著粗氣,顯然也是剛入京。總管看著著急,倒了杯水遞給他。放在杯子,葛特抿了抿皸裂的嘴唇,才啞著嗓子說明來由。


    “十四爺病倒了。”


    算來正是盛夏,我驚疑。


    “中暑了?”


    葛特搖頭,眼裏的風霜有種無法言喻的悲愴。


    “你快說話呀!要急死我們格格是不?!”安茜急得直跺腳。


    我拍拍安茜的手,見葛特這幅神情,恐怕休戰大有隱情,十四的病情恐怕也不容樂觀。葛特一個木訥少言的武官,但凡不是有重大戰情,怎能臨陣回京。


    “別急,我問你答。”


    葛特點頭。


    “休戰在十四病前?”


    葛特點頭。


    “十四病情還未報朝廷?”


    葛特闔眼,終點了點頭。


    “軍醫……應付不來?”


    葛特睜眼,倏忽跪地。


    “福晉,救救十四爺……兩軍對陣……這要大挫銳氣呀……”


    我原地踱步,暫且將葛特滿懷風霜的隻言片語拚拚湊湊。


    看來十四的病情堪憂,恐有性命之憂,事關戰事不報朝廷是何道理?


    是在提防?提防誰?


    我站定。


    “是什麽病?軍醫可有定斷?”


    “打擺子……”


    “什麽?!”


    安茜不由緊抓了我的手。


    我徒睜了雙眼,望著幽幽深院。


    不報朝廷是為了提防奸細,也是為了提防朝廷裏有人利用十四病危挑起黨爭了?十四果有大將之風,謀略之深得勘大任!


    “查清症候因由了?”


    葛特搖頭。


    “看來十四也不確認是否與敵軍有關了。”


    “十四爺讓我回京……報信兒……王爺福晉定能有萬全之策!”


    我深呼吸,緊了緊衣袖,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但大腦還是穩定運行。


    “葛特你且在府裏好生休息一天,王總管速去備車隨我出府一趟,安茜麻利兒給我收拾了幾件出門的衣物,吩咐人去粘杆處找個腳程快的去九門提督府找他們管事給行個方便,明日我和葛特一早出京!”


    第二天,當我和葛特前後喬裝從宣武門出京,早有駐京的拜堂在不遠處牽了駿馬等候。臨行前,我不忘囑咐。


    “我隻有幾句話,你們切記。此行極為機密,你們均是王爺的心腹,自是信得過的。我和王爺一北一南,恐難相呼應。眼睛睜大了,心穩住了,萬事心中要有計較,沒有周全之策,萬不能輕易出手,一旦出手就要幹淨利落。”


    我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後的城門,催馬西行。


    “福晉,十四爺在奴才臨行前已經昏迷了大半日……您已有打算?”


    葛特一夜修整,終於有了點人模樣兒。


    在顛簸的馬背上,我嗬笑道。


    “盡人事聽天命吧!”


    十四堅持住!


    “但願一切盡如人意……也該是年家的運道終究還是來了!”


    葛特一愣。


    “那連夜趕往川地的拜堂是去……”


    “沒錯!所以這一行,你隻當我是個草根郎中,莫叫人識破了我的身份!”


    他連連稱是。


    大清賢親王爺的嫡福晉女扮男裝遠赴前線,說出去有誰相信!更何況,這一次凶多吉少,身後會成全多少人的積怨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經過七八個驛站,匆匆趕路約莫十來日才終於到了軍營,和葛特來程時間幾乎差不多,他自己也覺得驚奇於我的耐力。我想這大概就是一顆焦急的心提著的一口氣,呼不出按不下,風餐露宿也不那麽難熬。反觀這半個月的腳程,倒像是大夢一場。


    “快去通傳,漢醫到了!”


    一陣窸窣,我勾身進了將軍大帳。十四仰麵躺在簡陋的矮榻上,臉色青灰,額上還有方才發熱未散去的汗跡。


    “可曾醒過?”


    “葛特離開後,前後總共醒過兩次。最近一次還在昨日一早,一直到今晚一直冷熱交替,吃了軍醫的湯藥,一直拖了十來天。”


    我上下打量這位副將,國字臉,眉眼稀疏,下頜新添一到新疤,還隱約透著血痕,是這次戰役的新傷。料想是十四的心腹才能自由出入大帳,守著主帥。


    “能拖十幾日已是不易。”中醫果然神奇,可這急病還是需要西藥來治標。


    我回頭吩咐葛特,“去準備一壺酒,越烈越好!”


    葛特為難,“福……大夫,這軍營裏沒有酒,將軍下過令,戰時飲酒,格殺勿論!”


    我一愣。


    “做飯可有黃酒?”


    副將點點頭,“這個應該有,末將這就去尋來。”


    待他出賬,我狠狠剜了葛特一眼。


    “可仔細了,要是讓人發現我的身份,咱們王爺可就遭殃了!”


    葛特慚愧,懊悔不迭。


    就著榻前的油燈,我按照教會裏的西醫湯姆森的囑咐將十四上下認真檢查了一遍,又試了試體溫。


    “這一仗從四月打到七月,戰線拖得委實有些長了。這個時令,又是這個環境,十四定是勞心耗神,免疫力下降,吃食營養又跟不上,甚至可能還誤食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才感染了瘧症。”


    我轉念一想,十四病的時機有些蹊蹺,也不能排除有人在中間動了手腳,遂立即補了一句。


    “十四爺的病情萬不可泄露半個字,另外,把所有進賬的人都盯緊了,私底下仔細的查清楚了。”


    葛特抱拳,“是!不瞞福晉,十四爺才病倒的時候,奴才和梁副將就已經暗中盤查了,封鎖了所有軍營大門。”


    “沒有結果?”


    葛特點點頭,再不做聲。


    “這事兒不急,慢慢來,如果有問題總會露出馬腳。十四爺已然病倒,真有人作祟的話,他現在應該正著急把消息送出去。”


    葛特稱是,“奴才也是這麽猜想的,敵軍如今按兵不動,要不就是咱們多心了,要不就是還沒得到消息。”


    葛特說得有道理,我暫時放下了心。


    “一會兒我用藥的時候,你把賬裏的人都支走,我的包袱別讓任何人靠近。”


    “附近放心,奴才都醒得。”


    “軍中可還有咱們的拜堂。”


    “有,來時有五人,一人戰死,四人我安排在各編裏未曾聲張。”


    “做得好,日後或可還有大用處。”


    待我給十四打了一針,又用黃酒擦拭了唇鼻處的皰疹,消毒完畢子時已過。


    躺下的時候,我又前前後後思量了一番整件事情,困意才慢慢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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