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祁暮清發怔半晌沒動作,平陽努力噙起更燦爛的笑靨,上前輕拉住他的一隻衣袖,不由分說地往自雨亭的方向而去。那裏有個不大的湖稱為龍首池,直接連著宮牆外的護城河,通往洛河出了洛安城往西千裏後便匯入曲江,江水一路奔騰南下流經大半個國土,最後於最南端的龍昌關萬川奔流入海。


    龍首池雖不大,意義卻非凡。入得深宮的宮娥內侍很少再可以出去的,所以每逢節慶時,總有人偷偷來這裏放河燈,寄托對家人的思念。起初是不必允許的,甚至會被嚴懲。可嚴酷刑罰亦久禁不止,偷去的人反而越來越多。後來索性開禁了,逢年過節放河燈就成了宮裏延續不成規的傳統。


    離開時,平陽特意回首遞了個眼神給憐煙,憐煙會意後福了福禮,轉身拉起原地發呆的秋月,說道:“走,請客人,順便準備酒菜去。”


    紫鵑、冬梅凡雁三人趕緊跟上,一人快步到前麵提著燈籠照路,另兩人一人提著一提盒,默默地尾隨著。


    到池水邊後,平陽鬆開手尋了塊好落腳放燈的地方,屈身蹲下雙手合十默默禱告了番,接過冬梅手裏點好的荷花燈,彎腰輕輕放到水麵,輕輕潑水推離,而後靜靜瞅著隨波搖曳的荷花燈慢慢飄遠。


    知道公主的脾氣,凡雁、冬梅默默對看了眼,一人負責點燈,一人負責放燈。過了一會兒,湖麵上漂蕩出一條亮晃晃的花燈鏈,燭光映照得湖水熠熠生輝。緩緩蜿蜒著順著水流往宮牆方向的護城河而去。


    這時,凡雁從另一個提盒裏,取出一壺酒和一個酒杯,拿出幾碟供果。呈在托盤上,端送給平陽。紫鵑貼心地執壺斟滿酒杯,平陽舉杯下拜叩三首,將杯中酒緩緩灑於地上。眾婢皆蹲身低首默默不語。


    半晌,平陽才站起來,拍了拍裙擺的灰,笑道:“好了,母後該看到了,且都收了去吧。”


    扭頭瞥了眼不遠處仍是背手直立正兀自看著別處的祁暮清,低首掩去情緒,轉身對著逐漸遠去的河燈,心裏默默念道:“璟兒、嫣兒洛兒,娘親知道你們是好孩子。到最後都未怪罪那個狠心的父親,可娘親做不到,今日就是特意與你們說對不起,這一世娘親斷不會嫁與身後這男人。


    今世我既做不得你們的母親,底下亦要報複……娘親能力有限,隻能拚力去保全現世身邊的人。願此刻的你們地下有知,勿怪罪。早日尋個好人家投胎,莫再等娘親。因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的好孩子。”


    眼淚不自覺地大顆的落下來,她對洛兒他們的思念徹骨入髓,每每思到便整夜難眠。此生決意切斷與祁暮清的姻緣,亦是切斷她與孩子們相見的最後一絲希望。


    她曾經是個母親,即使很不合格,但她對洛兒他們的愛絕對超越一切,若是重生在洛兒他們降生後該有多好,她願意撇下一切甚麽都不要,甚麽都不管,帶著孩子們逃離這惡魔隱居他鄉,看著孩子們慢慢長大,結婚嫁娶生子延續。


    可上天並沒有如此,而是給了她徹底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她可以選一個愛她嗬護她的男人,幸福快樂的過完這一生。她嚐試了,可她做不到。她不甘心,放不下前世的那一切。


    她確實是個愚婦蠢女人,明知道此刻自己選得是條荊棘不歸路,很可能再次重蹈覆轍。可她不甘呀,真的不甘。正是因為徹骨的恨,她才得已重生。亦因為徹骨的恨,她有太多的舍不下。


    隻傻傻看著河燈,眼淚順著臉頰默默淌著,對孩子的愧疚思念,一次比一次猛烈狠狠襲擊著平陽脆弱的心房。她不止一次夢到三個孩子站在她麵前抹淚,哀傷地哭泣著娘親不要他們了,張開雙臂哭喊著求她抱一抱他們。


    再也無法忽視那壓抑的啜泣聲,祁暮清越禮往前走到池邊,伸手輕輕揮退紫鵑她們,猶豫了會,最終伸臂將平陽攬入懷中,一聲歎息後彎唇無奈苦笑道:“不是說讓我陪你放燈的嘛?怎又哭上了?方才還笑著了?”說著,伸手溫柔小心替她拭去眼淚。


    平陽倏地僵了下,慢慢放軟嬌軀,由著對方慢慢將頭靠到那依舊寬厚的肩膀上,可她再也感覺不到前世那份欣喜甜蜜甚至窒息的柔情。隻剩淬骨入髓的寒戰與恨意,她沒法再去毫不顧忌地愛一個人。那麽這一世,暮郎,你就陪著我一起毀滅吧。


    憐煙將一切準備妥當後,領著客人們笑嘻嘻地來池邊找公主,還沒等靠近就嚇愣住了。公主居然正伸臂摟向祁公子,那姿勢兩人像是要……呃,壞事了!


    回首立刻看向後麵邀請客人中的花榮,不由皺眉默默地這憨直的漢子心疼。公主若隻為了鏟除朝中的那些孽黨,你真有必要犧牲到這步田地嘛?亦或是想藉著祁家的勢力將大夏朝的天地徹底扭轉換新顏……


    憐煙不敢多想,趕緊扭身嘴角噙起抹甜笑,屈身福禮道:“各位,請且先往自雨亭。秋月,領路。凡雁,點燈!”


    話音未落,自雨亭周邊一下子變得五彩繽紛,各色花燈交相輝映,夜色中流光溢彩,月華皎皎,禦花園綠樹花草亭台樓閣,湖水氤氳顯得分外的鮮活宛若仙境。各色衣衫的宮娥蓮步曼行裙裾輕曳,手裏端著青瓷玉碗盛放精美的菜肴及各色果品糕點魚貫穿行,送至亭中石桌上。而後分立亭子路兩邊,姿態優雅地屈身福禮請安。


    此等美景仙境,如此細心布置。眾人皆頷首讚許,互相邀請謙讓一番,步入自雨亭依次坐好。平陽這時蓮步輕移姍姍而來,麵若桃花三分春,舉手投足柔雅似水,無一不顯出女兒家的嬌態來。


    錦福宮前那華貴雍容睥睨群芳身影依稀猶在,此刻的嬌憨俏麗,一雙含情目半點絳唇,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眾人皆麵露驚歎色,有女如斯難怪佳名遠播,乃至突厥儲君仰慕願下國書求親。


    祁暮清僵冷著臭臉走進來,甚麽也不說,靠著欄杆倚坐下來背朝眾人,兀自生著悶氣。平陽卻恬然淡笑地落了坐,先是自罰三杯告罪一番,而後便命紫鵑取來籌碼子,與眾人一番笑語後便行起了時下最新的花枝籌令。


    雅俗簡單熱鬧又不是趣味,一番酒令行下來,少不得有說岔的、欠缺的,又是一番笑鬧的勸酒,本不是很熟悉的眾人經得這番酒令,頓時拉近了些關係,氣氛一下子活絡起來。


    李從讓輸了幾回,連連飲了幾盅,之前在絳雲廳已吃了不少酒,現下再也撐不住。麵色微醺,未免失態趕緊捂住酒盅入懷,擺手笑了笑,討饒道:“莫能再吃了,好堂妹。長寧好祖宗,你且饒了你堂兄吧。”


    長寧執壺,調皮地眼珠子轉了轉,眯眼笑道:“凡雁,且換個大盅來。堂兄,你若是吃得這一海碗酒。我便令冬梅替你專門唱上一曲。可好?”


    聽得這話,李從讓更是不願意,這簡直是在他那傷口上撒鹽呀。齜了齜牙,咧了咧嘴,像隻發怒的花臉狸貓弓起身子,爪子示威性地舉起,。一副敢靠近就撓死你的恐嚇樣。


    奈何漂亮的麵皮,降低了威脅度。眾人紛紛忍俊不禁,誰見過世子爺吃癟呀。這等景象,當然是適時地落井下石火燒澆油了。


    慕容棋從後麵直接抱來兩大壇子酒,拍去封泥掀開壇蓋撲鼻的酒香四溢開,托起酒壇就連倒滿了四大盅,放下拍拍手,搭著李從讓的肩膀,笑道:“兄弟,加油!”


    李從讓瞬間收去了威嚇的姿態,轉身抱住亭柱,任憑誰上去拖也不鬆手,雙眼泛紅,爪子死扒著圓柱,一副紅臉猴上樹賴死不下來的破廝樣。連連嚷嚷道:“你們且都記著,出去後,老子非要你等好看。長寧,當心風水輪流轉……我不吃這酒,吃了犯渾那就慘了。我不幹,才不進你這套子。”


    一眾人笑彎了腰,遊容嘉笑得前俯後仰,上去拉勸道:“最多,再找幾個人,與你一人一盅。”


    李從讓想了想,若再堅持確實麵子上過不去,正想鬆口答應時,平陽站起拉了把長寧,輕輕點戳了她下額頭,取笑道:“你自己先吃四盅來,哪有這般鬧人的。都說了,今日不提身份尊卑,隻管開心自在。怎又犯這老毛病,拿起架子來。”


    長寧撇了撇嘴,自討了沒趣,嘟嚷道:“好嘛,好嘛。掃興。”


    平陽也不惱,轉身吩咐道:“紫鵑撫琴來,冬梅且唱一次,憐煙伴舞,凡雁你與秋月帶幾個人也取些絲竹管弦來,幫著起個調,映襯著些。莫讓我們的冬梅姑娘失了麵子,啊……”


    最後一句,羞煞了冬梅,忸怩了一陣子,半推半就地站到亭廊邊,隨著琴音曲樂一起,憐煙拈作蘭花指一個優雅地轉圈,舒展開歌喉,如黃鶯出穀清徹人心。


    當日在李從讓畫舫上的幾個人倏地了然,怪不得世子爺抵死不肯了。幾人互看了眼,伸手暗地推了推兀自捧著腦袋鬱悶的李從讓,說道:“原是這樣,方才無怪罪。”


    機靈些的人趕緊岔開話題,說道:“齊兄,大才子,你也愣了小半天了。不如此刻,應景吟詩一首。”


    聞言,齊笑煜抬首正想推脫,不想大部分人居然都在看他,愣了下,拱手道:“不敢造次,幾位姑娘都是仙質般的人物,哪裏由得我來說道。且自罰一杯,先幹為盡。”


    平陽靜瞥了幾眼,低首沒有吭聲。居然是他,日後二傑之一的齊笑煜,連中三元的大才子,雖是文人卻一身鐵骨渾身膽,官拜左丞相,人稱“廉公”。


    關鍵事情上,是個油鹽不進的硬主。祁暮清、慕容棋沒少吃他的苦,管你是活泥鰍還是厚皮豬,若有事犯到他手裏,不扒你一層皮,絕不帶鬆口的。平時瞧著文質彬彬為人謙和隨意,但上了朝堂辦起事是鐵血無情雷厲風行,但凡被他盯上的貪官汙吏作奸犯科瀆職者,沒一個逃出他的法眼了,就像是鐵籠裏打盹的老虎,一旦出來咬住誰撕皮帶肉淋血見骨,輕則元氣大傷,重則抄家砍頭小命不保。


    在她重病纏榻煩悶鬱結的時候,那暮郎最愛拿齊笑煜的事情當笑話說於她聽逗樂,比如:慕容棋纏綿床榻上朝隻遲了一炷香,便被齊笑煜捧著他欽定的為君做官建言,指著鼻子大罵為君無道自食其言,如何堪為天下表率等等。慕容棋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小小的失誤便下了罪己詔,齊笑煜才勉強滿意作罷。


    諸如此刻的事情不勝枚舉,每每聽到隻覺得這廉公實在死腦筋的厲害,整天對著皇帝都喊打喊殺。搞得慕容棋見了他,有時如見了鬼般。當然祁暮清也沒少挨他排頭,朝中上上下下沒有不被他彈劾過的。


    但就算他如此這般行事,慕容棋依舊容得他。那時平陽對這人並沒有太多的觀感,隻當是他們君臣合演雙簧戲,既博美名又安人心。直到她死後才知道這人的特別處,祁暮清閉門不出懶得管事,劉蘭芝中間搗鬼想隨意尋處地方草草埋了她。這事無意被齊笑煜知道了,一番尖酸狠辣的彈劾,削的慕容棋他們是啞口無言。最終以公主之禮厚葬,與父皇母後比鄰。


    那時做了鬼魂的她才知道,國破後逝去的兄弟姊妹都在那,皆是因齊笑煜的堅持,且陵寢依舊受著看護。想來,齊笑煜也算她的恩人。


    並不因李氏當權時的冤獄喪母刺配充軍等舊惡,而遷罪殃及她們任何人。獨居的娘親顧良妃平日亦沒少受他照顧,自古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齊笑煜確是個鬆竹氣節、梅菊高骨的真君子。


    這一世說甚麽,也不能再任此等人才明珠蒙塵。想到這,平陽站起正身雙手奉盞恭遞過去,笑道:“勸君再飲一杯,請……”


    齊笑煜愣了下,眼神閃了閃,亦站起接過酒盞,仰首一飲而盡。微微回禮道:“多謝。”


    “呀,平陽,如此奉酒。不公,不公呀。你拿我當兄弟沒?隻因齊笑煜是個大才子,就不把我等眼裏了。”


    李從讓不滿地喳呼著,隻覺顏麵掃地,以後洛安城沒得混了。


    長寧捂嘴笑了笑,裝模學樣地敬了杯酒,說道:“好了,我給堂兄道個歉。你且喝了。”


    看著酒杯,李從讓不滿地撇撇嘴,說道:“這杯子也太小了。我隻這點麵子。”


    此言一出,聯想起方才的推酒,眾人笑得樂不可支。長寧隻得換了同樣大的酒盞,李從讓這才笑容滿麵地站起接過一飲而盡了。


    眾人舉杯再飲,言語笑鬧聯詩對句,暢談理想抱負好不暢快。花榮卻一直靜坐在一邊,平陽從酒宴起,自始自終有意無意地疏忽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平陽對小暮暮的真實想法,我算劇透了。至於怎麽虐,請慢慢期待,讓信子慢慢講故事。


    信子筆下的女主,怎可能是賤女花癡!!吊膀子文,誰說這話的,給我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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