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已經早早退去,今天她還有屬於自己的艱巨任務,江南苑棲香園隻剩下沐晴雨和尹楓。


    “沐姑娘,請。”少年微微一笑。


    晴雨看著這個少年,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的眸子,讓她覺得他好像認識自己很久了,讓她覺得,他似乎知道自己的一切,可是,他到底是敵是友,他到底知道多少?這種未知感總會讓她覺得不安,那還不如敬而遠之。


    晴雨對著尹楓一笑:“我還有點事情,可不可以請尹將軍先行。”


    “有什麽事情,我或許可以幫你。”少年溫潤的笑像是一劑必殺技,讓人不禁沉醉在他如玉的溫文裏。


    晴雨微微皺了皺眉:“多謝將軍好意,隻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我自己一個人應付得來。”


    少年朝她輕輕的一笑,又像是在自嘲:“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我會幫你,是嗎?”


    晴雨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因為,”少年臉上的笑忽然染上了幾分淡淡的哀戚,“因為,你長得像一個人。”


    這個答案晴雨始料未及,像一個人?


    “誰?”


    少年眸光漸漸變得悠遠,似乎是在回憶些什麽:“我娘親。”


    “什麽?尹……尹將軍說笑了……”


    少年緊緊皺著眉頭,認真的看著晴雨,眼中有隱隱的倔強:“我沒有說笑!我從不會拿我娘的事情說笑!”


    晴雨微微愣了愣,才咬著唇,看著那個倔強的孩子:“對不起。那……你娘……”


    少年默然無語,許久,才緩緩道:“娘親去世了,在我八歲的時候。”


    沐晴雨微微一愣,張了張嘴,本能的想安慰他些什麽。


    少年卻看著沐晴雨,粲然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殺的。”


    沐晴雨瞬間愣住,不僅是為了他的那一句話,更是他的那一笑,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來形容少年那時的眼神,仿佛一道最溫柔明媚的陽光,刹那間,冰凍了滿世芳華。


    原本冰冷刺骨的哀傷,卻被他用最淡雅明媚的笑,溫柔保藏。可沐晴雨卻敏銳的感受到了那尖銳的痛狠狠地刺穿他的偽裝,流淌了滿地悲傷。


    少年依舊淡笑著,微微低斂著眸子,不看沐晴雨:“娘親懷著我的時候,就身受重傷,生下我已經耗盡了娘最後的力氣。師傅拚盡一生醫術,保住了娘親的性命,可娘親卻從此長睡不醒。”


    “從我懂事起,便跟著師傅學武功,學醫術,師傅說隻要我肯努力,終有一天或許我可以喚醒娘親。”


    少年忽然抬頭,看著沐晴雨微笑著:“八歲那年,我終於配出了一種可以喚醒娘親的藥,拿給師傅看。可是,當時我太小,醫術不精,製藥都不成熟。師傅告訴我不可以,這藥或許可以喚醒娘親,但是,藥中的毒素會在短短三天內,奪走娘親的生命。”


    “明明知道,可是我還是給娘親服下了丹藥。因為一直都不知道,有娘親疼愛是什麽感覺,所以渴望,所以想著哪怕三天也好。”


    沐晴雨在他空靈的眸子裏看到了水光,沐晴雨隻覺得自己揪心的疼。


    “終於娘親醒來了,可是,我後悔了。當我第一次看到娘親溫柔如水的眼睛,感受到娘親溫暖的懷抱,第一次聽到娘親溫柔的講起我的父親,我的身世,感覺被人保護被人疼,我才懂的什麽叫幸福的。也就在那一瞬間,我後悔了。我寧可從來都沒有給娘親服下丹藥,我寧可娘親就永遠那麽昏睡著,陪在我身邊。”


    他的語氣很淡,沐晴雨卻忽然覺得鼻頭一酸。


    沒有嚐試過被愛,又怎會知道被愛的美好。


    隻可惜人世間長久的終究不夠美好,美好的卻注定不能長久。


    “那天,八歲的我,一個人將娘親埋葬在陪她一起看過的花海,然後虛脫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就那樣一直靜靜的躺著,後來下過雨,我卻感覺不到冷,後來來過狼群,我卻感覺不到痛,隻是麻木的覺得世界隻剩下一片荒蕪,那種感覺你不會明白的。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尹……楓……”不要說了,不要再回憶了。


    “等師傅外出回來,一切已成定局。我醒來,已經是很多天之後,我躺在娘親躺了八年的床上,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娘親已經走了。”


    “師傅告訴我,是我任性,才害死了娘親。”


    “我知道,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母親那樣疼愛我了,可我更肯定,從那天起,尹楓再也不需要別人的庇護了!”


    “從那天起,我就已經失去了,做一個幼稚孩童的權利。”


    人世間最痛苦的是什麽?


    終於得到又忽然失去,得失之間,痛到徹骨。


    然後,就身不由己的長大了吧。


    沐晴雨伸手,輕輕的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能醒來,再見你一麵,我想你的母親一定已經死而無憾了。”


    一向冰寒的手,忽然間被溫暖包圍,少年一驚,下意識得想抽回,卻被晴雨握得更緊。


    除了娘親,從來都不曾有人再嚐試給他這樣的溫暖。即便是將他養大的師傅,也給不了。有些感情,有些觸動,早已被有些人打上標簽,無法替代。


    沐晴雨溫婉一笑,認真的看著他的眸子:“你是何年所生?”


    少年微微一怔:“宣統六年九月。”


    沐晴雨對他一笑:“我是宣統六年七月所生,你比我小兩個月,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姐姐。”


    少年看著她溫柔的眸子,愣了許久,轉而幸福的一笑,猶豫著張了張嘴,卻怎麽也叫不出那兩個字。


    晴雨看著少年有些微紅的臉,心中一陣悸動,自己也有一個弟弟,因為他是藝術生,從小便離開家在外麵讀書,每年回來不了幾次,見了自己總是會很想親近,又會不自覺的覺得還有些陌生而別扭,常常像這樣在自己麵前臉紅。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不經意的觸動,晴雨忽然萌生出幾分思親之情,揮之不去,竟然情不自已的拍了拍少年的肩:“不急,我的確有些事情要做,你若也不急的話,就跟我一起來。”


    她笑著離開,尹楓感覺著包在自己手上的溫暖忽然離去,一向古井無波的眸子,原本應該冷冷一笑,可此時心中卻莫名的久久不能平息,沐晴雨,你……你就這樣輕易地相信我了嗎?不懷疑,不詢問,不質疑,隻是這樣暖暖的包容了嗎?


    ------


    當歲月經年,晴雨退去了原初的稚嫩,曾經的少年也已經不再年少。


    當塵世翻滾,他坐在冰冷的龍椅上睥睨天下,她淪為他的階下之囚。


    滿身狼狽的沐晴雨靜靜地看著高高在上的他,終於問出了那句話:“今生,你可曾對我說過一句真話?”


    尹楓靜靜的回她:“不曾。”


    歲月緩緩的抽枝發芽,氤氳成亂世繁華。


    “你好可怕。”亂世流離,連風離辰都曾敗在我手下,隻有你,尹楓,隻有你,你好可怕。


    他緩緩揮了揮手,冰冷的道:“帶下去。明日午時,斬首示眾。”


    看著她飄搖的背影,尹楓再次被大殿的寒冷空曠掩埋,他忽然間很懷念,懷念這個女子溫暖的指尖。可是,沐晴雨,在我知道我終究得不到你的那一瞬間,我便發誓,再也不會對你說一句真言,包括那句,“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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