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林記不清楚約定中的第七天是怎麽過去的。


    在段宅的那晚他睡得並不安穩。睡前他反複想著自己該怎麽將這約定收場,說些什麽話,和段非保持怎樣的關係。迷迷糊糊想睡的時候又怕自己忘了明天的說辭,在夢裏都覺著分外的累。早上起來的時候他的頭更是隱隱地疼――自從落入冰湖之後,他的身體便差了許多。


    太陽穴附近就那麽一直跳著疼,駱林一邊洗漱一邊希望舊傷不要再被挑起來。下樓的時候他終於想清楚了自己該說的話,那些話卻在見到段非的一瞬間徹底忘了幹淨。


    駱林站在樓梯上,段非站在樓梯下。段非兩手插在口袋裏,抬頭對著駱林笑,跟他說“早”。


    那是頭一次,段非的眼睛笑得微微地眯起來,讓人感到顯見的溫暖。然而那笑容裏也同樣帶著一種陌生的距離感,配合著這個角度這個場景,讓駱林覺得似曾相識。


    然後他想起來了。近一年前的夏天,他站在段非所站的位置上,對著樓梯上的段非笑著道別。


    ……這樣的場景重現,讓駱林的心慢慢地往下沉。


    吃早餐嗎?段非邊這樣問他,邊向餐桌邊走去。駱林看看他的背影,回了一句不用了。段非原本要去拉餐椅的手停住了,然後駱林聽見他低聲地說了一句“好吧”。


    駱林說:“我有話想和你說。”


    段非轉過身來看著駱林。駱林知道他聽清楚了自己的話,但段非卻沒有馬上回應他。


    段非的眼神平靜得有些怪異,眼光落在駱林身上許久,然後才開口說:


    “我也一樣。去花園裏談吧。”


    他沒等到駱林回應便先行走了出去,走時還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駱林對它再熟悉不過,那是他用了許許多多年的日記本。


    ……


    今天的太陽一早就很好,照在身上很暖和。


    駱林和段非麵對麵站著,兩人的姿勢顯得都不太自然。駱林把眼睛閉上又睜開,深吸一口氣後說道:“段非,你說的那個約定……”


    他沒再說下去。因為段非把手伸到了他麵前,手上是他的日記本。


    段非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日記你拿回去吧,我不會反悔的。”


    駱林下意識地接過本子,表情還是有些遲疑,有些話到了嘴邊卻難以出口。


    “……對不起。”段非用這三個字將他的回應堵住――“這幾個月一直纏著你,我知道你也不願意。可以的話,你別怪我。”


    駱林笑了笑:“我沒有……”


    他還想說點什麽,段非卻接著說了下去:“約定也到此為止吧。昨天我突然想通了,也覺得沒必要再這麽下去了。你說的對,我們各走各的路,對兩個人都好。”


    駱林怔了一下。他沒想到段非會這麽直接且先他一步把這個話題放在台麵上。他想好了怎麽應對的段非可能的請求,但現在的狀況並不在他意料之內。他稍微有點困惑,但還是說:


    “我沒怪你,你不用多想。這幾天我也過得挺開心的,以後……”


    “我知道的。以後也沒必要來往了吧,畢竟你工作忙,也沒有什麽非要和我聯係的理由。”段非邊這麽說著,邊從牛仔褲的後袋裏掏出一本小本子。那是一本支票簿,“當初把你趕出去是我做的太過分,一直都沒跟你好好道歉。幸好你當了模特,倒也比在我家待著好。最後還是想稍微補償你一下,這也是我唯一幫得上忙的地方了……”


    段非拿出夾在支票簿裏的筆,低頭寫下一串數字。


    一百萬。


    支票從支票簿上被撕下,段非寫完就要把那張紙往駱林手上的日記本裏夾。駱林往後退了一下,躲開段非的手。他被這突然的進展弄得轉不過彎來,隻能問段非:“……這是什麽意思?”


    段非看著他。駱林指了指支票本,又看了看段非:“你從剛才開始,到底想說些什麽?”


    他看著段非,看著段非的表情裏慢慢顯出歉意來。過去種種的偏激,固執,溫柔,戲謔,全部都不見了蹤影,段非露出來的是個最普通的、麵對著沒有交集的人時才會使用的禮貌表情。他抱歉地看著駱林――


    “是我搞錯了。”


    駱林望著段非:“……搞錯了?”


    段非抬起手放在腦後,閉了閉眼睛,看上去有些難以開口的樣子。


    最後他說:


    “我搞錯了,駱林。我想明白了,我對你的感覺,其實不是那種喜歡。”


    駱林怎麽也想不到段非會突然說這句話。他張了張嘴,半晌回了一句:“是嗎。”


    段非側了側頭,呼了一口氣,不去看駱林的臉:“我一直逼著你麵對我,弄得兩個人都不開心。其實後來想想,我也就是不甘心而已,想不通為什麽你就能不喜歡我了。這種感覺……其實還是和喜歡不一樣。”


    駱林把頭低下去,聽到自己“嗯”了一聲。


    “你……別怪我。我原來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不然也不會逼你逼得那麽緊。甚至一直到昨天晚上,我都怕自己會反悔。”


    段非這麽說著。本子的重量落在駱林掌心裏,似乎在一點點地變沉。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昨天我想吻你的時候你沒拒絕,我反而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以前那種上頭的感覺一下子就沒了,忽然就……明白了。”


    駱林把這些話聽在耳朵裏,半晌機械地點了點頭,說了一句:


    “我知道了。支票你拿回去。”


    他的聲音已然啞了。腦後和太陽穴交錯著發疼,讓他想把眼睛閉上。


    段非微微抬眼看向他,表情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後說了兩個字:


    “不夠?”


    駱林的手開始抖。反應過來那“不夠”兩個字究竟是個什麽意思,駱林手裏的日記本“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不是……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駱林的左眼因為疼痛眯了起來,他一手扶著頭,另一手向前伸了擋在段非身前,做出拒絕的樣子。


    “沒事吧?”段非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很關切的樣子。這樣親切的段非讓駱林愈加地感覺陌生起來,他連忙擺手,然後下意識地後退。


    “你……原來想說什麽?”段非忽然這麽問自己。


    是啊,自己原來想說什麽呢。


    駱林自己都忘了。頭突然就疼得厲害,他根本想不起來。段非彎下腰去,把落在地上的本子撿起來,要遞給他。本子落在地上的時候散了開來,駱林看見那他自己的筆跡,藍黑色,一行行地寫著“少爺”。


    那一瞬間,駱林疼得彎下腰去。


    “駱林?駱林!”


    ……別叫了。


    段非要來扶他,被駱林揮了開去。他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疼痛從腦海裏甩出去,複又站直了,對段非說:“我沒什麽想說的。”


    “你的日記……”


    “那種東西,我不要了。”


    駱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來。那不是自己這七天來陪著段非的目的嗎?但是真看見了那本本子,那一行行的字,刺得他疼得想吐。


    那就不要了吧。不要了。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那就這樣吧。再見。”


    駱林記著自己最後是說了這麽一句話。他逃也似的從段家走出去――那段路他是怎麽走過來的,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是不是有東西落在段非那?不知道,他也顧不及了。一直到坐在了計程車上,他這才緩過勁來,能夠倚著車門,稍微想清楚事情的經過。


    段非似乎是問了他,他想說什麽?


    他想說什麽呢?


    哦,他想起來了。


    他想說的其實隻有一句話:


    段非,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最開始他想說的是,過後還是朋友,希望你能過的好。


    後來想想看,或許不要保持聯係對兩個人才更好。那麽大概他該說些決絕的話來徹底劃清界限,像他最初所想的那樣。


    但是他反反複複地想著這幾天來段非的一舉一動,忽然發現一件他無法否認的事情。


    他還是在乎段非。


    段非是他曾經的美夢和噩夢。每當麵對著段非,他的舊習慣就蘇醒過來,讓他變得不再像自己。


    段非開心他便開心。段非難過他便跟著低落。段非握住他的手,他的心會跳的很快。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但是好在他很誠實。他覺得自己已經被過往磨煉得刀槍不入,所以鼓起勇氣對段非坦白一次也沒有關係。他隻是想單純的說一句――段非,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我不知道。


    麵對著變得成熟的段非,他覺得他終於能坦誠地將自己的想法出口。他想和段非談談,兩個人一起想想怎麽處理他們之間關係。


    但是段非說了,一切都是“搞錯了”。他喜歡自己的這件事情是個誤會。


    哦,原來是這樣。


    ……


    十四歲的段非在走廊的盡頭看著他。他走過去問段非為什麽還不睡,身量隻及他肩的段非什麽都沒說,隻是反手抱了他一下,又折回了自己的房間。


    十五歲的段非坐在露台的欄杆上。他上去想把人叫下來,段非回過身來看著他,對他伸出手,讓他過來和自己一道坐著。


    十六歲的段非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頂著一頭亂發從他的床上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又悶頭倒了下去,自然地將他的手臂攬在懷裏。


    十七歲的段非環著他的肩,讓他的眼淚落在段非的校服上。他因為親人的去世哭得像個孩子,而段非拍拍他的背,安靜地聽他說著話。


    十八歲的段非跪在他麵前,對他發出困獸般的哀鳴,他看著段非哭,覺得有人扯開了他的身體。


    十九歲的段非變成了他不認識的一個人。


    二十歲的段非忘了曾經認真地吻過他。二十一歲的段非打了他。二十二歲的段非從身後抱著他,求他不要走。


    二十三歲的段非站在帶著暮色的墓園裏,轉過身來,對著他笑,說,走吧。


    ……這樣的每一個段非,原來都不曾真正地喜歡他。


    所有的溫情和沒有溫情的部分,都是誤會。


    段非想要的隻是一個有人陪著的過去,一個被人愛慕的事實,而不是這個無言的,名為駱林的自己。


    駱林的頭抵在車窗上。他閉上眼睛,努力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我該怎麽麵對你,段非。


    ――為什麽?


    因為我還喜歡你,但我知道不能這樣。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駱林很慶幸自己沒有先於段非把這些話說出口。拒絕段非會讓他難過,自尊心卻不允許他再和段非在一起。


    不過現在他什麽都不用做了。


    一切都結束了。他所苦惱的事情,說穿了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駱林笑出聲來。這挺好的。他苦於得不到一個了斷,現在終於能徹底斷個幹淨。


    ……


    他過去十年裏唯一能愛的也愛過的那個人,從來沒對他抱有同等的感情。


    他費盡心思想要逃離,到最後才發現,不能抽身的其實是自己。


    他心裏明白,他被同一個人拒絕了兩次。


    ……


    駱林沒有哭。他坐在計程車裏,安靜地感受著胸口的痛意。有什麽東西像是堵在了他喉嚨口,讓他說不出話來。但是沒有關係,他隻要不開口就可以。


    他一遍遍地回想著段非的那句“是我搞錯了”。每想一次,他便覺得有人將一把刀子捅進了自己身體裏。


    但這就是他的目的。


    他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提醒他自己,自作多情是一件多可笑的事情。


    司機把車子停在了路邊,報了個數字出來。駱林從錢包裏拿出現金,司機問他――“身體不舒服嗎?手抖得這麽厲害……”


    駱林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他下車,上樓,推開房門。


    餐廳的桌子上還有那疊他沒扔出去的來信。最上麵一封寫著――


    “我很想你。”


    ……駱林手裏的鑰匙落在了地上。他蹲下來,把頭埋在了自己的手臂裏。


    ……


    段非坐在遊泳池的邊上,雙腳浸在水裏,別墅的影子投在他的背上。他的指尖觸得到一寸陽光,像有動物在舔他的手。駱林上次告別是在夕陽下,這次離開卻是在早晨。兩次陽光都很美,溫柔地罩在人身上,本來應該讓人覺得幸福才對。


    但是他感覺不到。


    他看著駱林腳步不穩地走出大門,看著駱林的襯衫融到炫目的陽光裏去,看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在轉彎處不見,沒有來過的痕跡。


    他站在原地,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


    他強迫自己不移開視線,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駱林一步一步的,徹底走出他的世界。


    那本黑封皮的本子放在段非的身邊,被風吹起一頁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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