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的慘烈程度完全超出了段長山的預料。


    崔麗鶯從段長山的手機裏偷出來了李鴛鴦的手機號碼,直接一個電話打過去,說是有話要說。第二天李鴛鴦沉著地換上華服赴約,出了門之後卻再也沒回來。


    李鴛鴦原本以為崔麗鶯要的是名分和錢。但是段長山不可能真娶這個女人進門,能用錢解決的也都不是問題,所以她在赴約時根本是心如止水。幾年不見的崔麗鶯形容憔悴,雖然還是身形纖細,身上卻不由得顯出來一股潦倒的味道。反觀李鴛鴦,卻是大方落座,氣勢上便壓了崔麗鶯幾個頭。


    然而在崔麗鶯爆出自己是段非生母時,李鴛鴦再也不能保持風度。


    她向來心髒不好,此時胸口憋悶,一口氣上不來,頭開始發暈。崔麗鶯見她不言語,反而當場大哭了出來,當著餐廳一眾人的麵說她搶了自己的兒子,霸著她的老公。這一盆髒水潑下來,讓李鴛鴦心口一痛,當即彎下腰來。她自己也知道心髒病又犯,便弓著身子去拿身旁的包,想找對應的藥。


    然而她的手還沒碰著自己的提包,崔麗鶯卻先行一步將她的包搶了過去――“你是要錄音還是要給長山打電話?我偏不讓你得逞!”崔麗鶯臉上的淚痕未幹,表情卻變得咄咄逼人又猙獰,死死抱著李鴛鴦的包。李鴛鴦心口痛極,一手攥著胸口的衣服,一邊和她低聲求著想要拿藥。崔麗鶯見到身周的人都在紛紛議論,表情也變得慌亂起來,指著李鴛鴦便罵她做戲。說完她將包往自己身後一摔,隻見一小瓶藥從包裏甩出去,沿著地板滑遠了。


    李鴛鴦眼前一黑,衝那方向走了兩步便倒了下去,再沒起來。


    崔麗鶯見狀徹底慌了陣腳,走上去用腳尖點了點李鴛鴦的身體,對方卻毫無反應。她蹲下去將李鴛鴦拖著起來,卻在瞧見李鴛鴦散開的瞳孔後猛然甩開手去。李鴛鴦的身體跌落回地板,崔麗鶯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好事者大叫著“出人命了”,而崔麗鶯對著騷動的人群茫然地看看,隻能徒勞地叫著“不是我”。等到李鴛鴦被救護車拉走了,她顫顫巍巍地撥通了段長山的電話。不久段長山來找她,她披頭散發地撞進了段長山的懷裏,卻被段長山一個耳光抽回了地上。


    段長山這一個耳光抽的極重,這卻還沒完,根本是想撲上去再補兩腳。餐館裏的人來勸,段長山把崔麗鶯一把扯出餐館,再要打的時候,崔麗鶯又是哇地一聲哭了。


    她的頭發全散了,剛剛那一個耳光抽上去,這時臉才開始腫起來,整半邊都是亮紅的。見段長山不再動手了,她在路邊跌坐下來,邊扯著頭發邊道歉,時不時還把拳頭往地上砸。段長山被她叫得一陣陣地耳鳴,打過耳光的手也開始發抖,跟著跪在了地上,表情是一片空白。


    這兩個人也不管過路的人怎麽看,一個坐著一個跪著,就這麽過了好一會兒。後來圍觀的人實在是多了,段長山也終於緩過勁來,便慢慢轉過身,伸手去扶幾乎趴在地上的崔麗鶯。抬起頭一看,崔麗鶯的眼睛全腫了,段長山忽然悲從中來,下意識地要去幫著擦眼淚。


    然後他聽到人群裏有人衝他喊了一聲“爸”。


    ……段非是看著段長山從家裏跑出去的。也許是父親的神色令他覺得不安,段非等到段長山出門後再也按耐不住,反複地打了幾次電話。段長山一個電話都沒有接,段非等了半晌,隻能聯係送段長山出門的司機。


    在段長山和崔麗鶯鬧起來的時候,司機正吞吞吐吐地將周圍人議論的話題轉述給段非。


    而等段非到了現場,看到的就是他父親在街角摟著崔麗鶯的肩,半跪著為她擦著眼淚。段長山因為他這一聲“爸”轉過頭來,崔麗鶯的注意力也同時被吸引過來。後者在地上一路跪行,直到了段非麵前,扯著段非的褲腳仰頭哭訴――“非非,我真的沒想她死。”


    在司機轉述時段非還不可置信,現在聽了這一句,他算是真正地如墮冰窟。他沒有低下頭看崔麗鶯,反而是死死地盯著段長山,眼睛眨也不眨。崔麗鶯還在自顧自的解釋,把那前因後果亂七八糟地捋了一遍,幾個關鍵詞到了段非的耳朵裏,讓段非緊緊地咬了牙,額前的青筋也爆了出來。段長山覺得段非的神色實在不對,正想把崔麗鶯拉開,段非卻向前一邁掙開了崔麗鶯的手,一拳打在了段長山的臉上。


    段長山不敢真的去擋,段非卻是真的想把段長山按在地上打。他每次出手下得都是死力,表情也認真得嚇人。崔麗鶯見狀上前拉架,被段非一把扯開扔在一旁。到後來父子兩個打成一團,兩個人從街邊滾至自行車道和機動車道之間,這才停下來。段長山躺在地上,段非的膝蓋壓在段長山的胃上,一手去擦拳頭上的血。


    崔麗鶯跪在二人身邊,看著段長山的臉上都是青腫和鼻血,下意識地抱怨起段非來――段長山想去捂崔麗鶯的嘴,這女人卻已經開了口,一邊掉眼淚,一邊指著段非:“有你這麽當兒子的麽?就算是你爸再有什麽錯……”


    段非沒等她說完便轉過頭看著她:“……你就這麽想死?”


    崔麗鶯還沒反應過來,段非卻已經從段長山身上起來了,站直了對著這個跪在地上的女人說:“我是忍著不打你才打他的。現在看你這麽不知好歹,真他/媽沒必要。”


    說完了他猛然向後抬起右腿,蓄足了力,飛起一腳就往崔麗鶯的麵門上踹。崔麗鶯抬手一擋,整個人卻幾乎還是被踢飛了出去。她痛苦地叫了一聲,同時段長山怒吼了一聲段非的名字,從後撲住了段非的腰,兩個人竟然又打了起來。


    崔麗鶯滿口的血,和眼淚以及唾沫混在一起往出流。也許是被親生兒子打了的事實太過有衝擊力,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對著段非大喊出口:“我才是你親媽!你為了一個外人這麽打你親爹親媽?你還是不是人啊你!!”


    ――她這句話出口了,才是真正的無可挽回。


    段長山最想瞞過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兒子段非。他心知段非對李鴛鴦的感情,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把這層真相捅破,無異於火上澆了一大把油。段非原本覺得這女人的喊話簡直是無稽之談,但是真看了段長山慘白的臉,卻覺得這個荒謬的故事很可能是真的。


    ……他的母親被一個婊/子給害死了,但他其實是他爸和這個婊/子的兒子。


    段非笑了。這可真他媽扯淡。


    於他來說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像是糟糕透頂的噩夢,但這萬分的惡心的情形卻很可能是現實。這讓他在幹笑過後彎下腰去,然後劇烈地幹嘔了起來。


    段長山向他走過去,想解釋些什麽。段非抬起一隻手做了個拒絕的姿勢,段長山走一步,他便往後退一步,一直退到了行車道的邊緣。這畢竟是個危險的位置,段長山讓段非回來,段非反而又往後退了一步。引擎聲遠遠地傳過來,段非直起身來,等著那聲音漸近了,他麵無表情地向車道中間又退了一步。


    駛來的重型摩托猛然減速,卻還是差點帶飛了路中間的人。車手一個打彎過後被甩在路旁,摩托則側著翻到地上,外殼在柏油路上滑出幾條亮白色的痕跡來,足有幾米遠。


    段非還站在路中間。而崔麗鶯倒在摩托地旁邊,額頭上流著血,一手捂著肚子。


    ――當時車來的時候段非沒想躲,摩托車手卻已經準備好了向左打彎。偏偏這時有人從旁衝了出來,硬是擋在了摩托跟前,隻能被一並帶了出去。


    這街口已經亂作了一團,後麵跟上來的車輛全都堵在了段非麵前,生怕撞上人,車,或者軋上摩托飛出去的碎片。段長山在一片鳴笛聲中跑去崔麗鶯的身邊蹲下,撥了120。而段非也轉過身去,一步步地慢慢走向兩人所在的地方,低著頭,用從上到下地視角看著崔麗鶯。


    崔麗鶯抬頭看著段非,原先或咄咄逼人或驚慌失措的精神頭全沒了。她的眼睛被額上的血迷了,睜不太開,隻一邊捂著上腹,一邊用很小的聲音對段非說:“你別……想不開……你別……怨媽媽……”


    段非彎下腰去。他笑了笑,眼睛圓睜著,卻是通紅的。


    “你不是我媽。算我求你,你能去死嗎。”


    “段非!”段長山在一旁喝止他。


    段非慢慢地直起身體來,一邊笑,眼淚一邊流了出來:


    “我們都去給我媽陪葬吧。死了這一群賤人,她肯定能安心了。”


    段長山一個耳光對著段非抽了過去。段非的頭被抽的側開,卻沒有還手。


    他回看段長山:


    “你打吧。打死我最好。我現在活著都嫌惡心。”


    ……


    當天崔麗鶯被送醫。她身上並無顯見的外傷,脾髒卻在擦撞中破裂。雖然醫生努力搶救,還是沒能拖過幾天。在救護車上她就已經不能說話了――段非對她留下的一句話,將她近無的自尊也摧毀了。她兩眼無神地捱過了一陣,後來死心一般將眼睛閉上,之後就再沒睜開過。


    段非一語成讖。


    事情的後來駱林也是知道的。段非一晚沒回家,之後卻一天一天地變得反常起來。


    段長山原本無顏麵對段非,兩個人幾乎不打照麵,到後來他卻詫異地發現,段非根本不記得那天出了什麽事。因此,他帶了段非去找了家庭醫生黃凱仙。黃凱仙對於心理也有所涉獵,推斷這是應激反應中的一種――段非將那些可能危及他自身的記憶全部鎖了起來,好讓自己應對某些特別的刺激。黃凱仙不方便問段非出了什麽事情,段長山卻反應過來――作為崔麗鶯親生兒子的事實對段非的打擊之大,也許讓段非真的有了想死的心。


    黃凱仙還在念叨著讓段非去專業的醫院就醫,盡快將記憶回複了,不然會造成情緒上的不穩定。段長山沉默許久點了點頭,卻在回家之後再沒提起給段非看病這一茬。


    段非一天天變得愈發乖戾起來,脾氣暴躁得讓人不忍去看。段長山回家的時間則愈來愈短,像是根本不敢對上段非的臉。不過同時他在這兒子身上花的錢越來越多,像是認命一般用鈔票去堵段非捅出來的簍子,不曾有怨言。


    他寧可養一個廢物一樣的兒子,也不願這個兒子因為想起舊事而做出傻事來。


    ……


    駱林聽到這裏,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應對才好。他將眼光轉開一些,似乎是想開口說些什麽,到最後還是沉默了。


    真正說來,其實很多事情都有蛛絲馬跡可循――駱林的記憶力是天生的好,他還記著之前自己是怎麽陪著段非去翻那些舊相簿的。對於那幾張李鴛鴦的獨照他還印象深刻,這時再想想,照片上的李鴛鴦小腹微凸,應該是已經懷了孕。但是那張照片右下的日期和段非滿月的照片差了將近三年,而在那三年間,段家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來。這麽仔細想想,不能說不奇怪。


    在沉默中,駱林的一雙手下意識地相互握了握。也許是段長山給出來的信息太多,他現在才慢慢地緩過勁來。


    如果沒有這許多事,大概他和段非之間根本不會走到這一步。


    胸口漸漸地積聚起一口悶氣,駱林不敢細想,微微搖了搖頭,想把腦袋清空了。他抬起頭對著段長山,在對方臉上看見了一種從麻木中透出來的疲憊。


    現在駱林就算想去怨他,對於現狀也於事無補。


    故事講到這裏,還沒有涉及到病房中男孩的內情。段長山舔了舔嘴唇,似乎是口幹了,手邊卻沒有個能喝水的東西。他歎了口氣,身體向前傾了,眼睛垂著對著地上,又繼續說了下去。


    “段縈是我和崔麗鶯的兒子。鴛鴦把她開除之後,她纏著我說她懷孕了,要是不給她個名分她就去死,好讓我看看什麽叫一屍兩命。之前也說了,我給她準備了一筆錢,想讓她把孩子做了,以後再別來往。她不肯,一心想著鬧上門。我那時也是生氣,跟她說願意死就去死,不願意了我讓人壓著她看著她死,大不了兩個人都不活了,看看誰的底氣硬。她從來都是吃硬不吃軟,大概是信了我的話,錢也沒拿,就這麽走了。”


    “等我們兩個再見麵,已經是好幾年以後了。她再沒跟我提起當時懷孕的那碼事,我就猜她當時隻是編了個借口來嚇唬我。就算真有了,也肯定流了。她從來都不是個能吃苦的人,那回連錢都沒拿著,怎麽想也不可能受罪把孩子生下來。上次要不是醫生提到了兄弟配型,我根本想不到那件事情上。等我讓人一問,竟然還真有人說見過崔麗鶯以前帶著孩子過日子。”


    “那時我根本不敢確定,就算孩子是崔麗鶯生的,那也不一定是我的。但是段非的狀況那麽急,能有半點希望都是好的。崔麗鶯已經走了這麽些年,光聯係她家裏人就花了很大的功夫。我過去求他們讓我看看孩子,沒一個人肯。先是說沒有孩子,後來又說交了錢才能見孩子。等真把錢給了,他們又翻臉說沒有這回事。我都快被折騰瘋了,準備死心回來的時候,遇到他們村子的一戶人,說崔家人之前把一個男孩給賣了。我就又找上門,問他們到底是把孩子給誰了。來來回回好幾趟,說也說罵也罵,最後又給了一筆錢,這才知道孩子的下落。”


    “我一路往南走,找到了當時買孩子的那家人。一進門我就懵了,那家兩個男孩子,一個三歲一個兩歲,根本不可能是崔麗鶯生的。我沒死心,再一問,那對夫婦之前沒有孩子,所以‘抱’了一個過來。結果隔年他們就有了個兒子,原先那個抱來的就不怎麽想養了。等到再懷孕,這個夫婦實在是養不起了,就把抱來的那個大孩子送了人。”


    “他們這說的輕巧,我隻能順著他們說的摸著往下找,最後是在福利院找到的段縈。看見人我就知道這是段非的弟弟,沒跑了。他不願意跟著我來,還好福利院的人見著錢都好說話。他來上海前我就帶他去當地醫院做了檢查,報告出來,和段非全相合。當時我就想,這真是個奇跡……”


    段長山說到這裏,長籲出一口氣來。這本應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他卻沒有什麽高興的神色。


    駱林看著他:


    “但是段縈不願意捐骨髓。是吧。”


    段長山抬起頭看了看天,又是長歎一口氣,露出一種束手無策的表情來。


    “我沒辦法了。他年紀太小體重太輕,為了捐骨髓要做的前期準備太多了。我跟他說話,他把我趕出來。醫生勸他,他當做沒聽見。這兩天醫生說一定要開始埋管的準備了,想哄他聽話,結果他說我們要是敢動他,他立馬從九樓跳下去。到現在一天半了,他連一口飯都沒吃。”


    段長山扯出一個苦笑:“……那樣子跟崔麗鶯簡直像了是十成十,我都怕了他了。有的時候真想給他打一針讓他乖乖睡下,手術做完了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隻要段非好了,他想要什麽我都給他,隻要他現在能別這麽折騰。”


    駱林聽著段長山的語氣,覺得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浮在胸口。段長山談起段縈的時候有種無法掩飾的厭煩,根本沒有在談自己兒子的意思。他那一句話說出來有種苦澀的調笑在,卻也隱隱透露出一種……恨意。


    那種從段長山眉眼中透出來的東西讓駱林覺得心驚。段長山在恨段縈的不聽話,恨他不願意去救段非,又或者是在恨這得病的為什麽偏偏是自己的大兒子,而不是――


    駱林閉了閉眼睛。現在的情景綜合著段長山先前說的那許多話,讓他根本不想再看段長山一眼。他腦海中又想起那個病房裏和段非相像的男孩子來,讓他胸口十成十的憋悶。


    段長山竟然還想再說些什麽,駱林推說著有事,起身便要走。身後段長山跟著起來,似乎想再叮囑些什麽,駱林已經出了房間。會客室的門在段長山麵前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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