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大殿內,厲子辛被江訣這樣褒獎了一番,中規中矩地朝江訣拱手行禮,說了句“陛下謬讚,微臣慚愧”,神色間並不見一絲一毫的諂媚,說不盡都是優雅和貴氣。


    江訣似乎並不介意,臉上的笑容不減,對辰公一番“自我批評”似乎也極為受用,聽到後來甚至哈哈大笑,看著厲子辛的眼神裏全是對得力幹將的欣賞和讚許。


    眾人瞧著風頭,極為配合地訕笑,隻有少數幾個位高權重的老臣臉帶不屑,武將模樣的那幾個人卻對這個儒雅戰將有些心心相惜。


    李然冷眼瞧著眾人的反應,眼角的視線裏,江訣依舊笑得一派溫良。


    “子辛與皇後也算是舊識了,今日家宴你也一同來吧,就算朕替你接風洗塵,可別嫌棄朕小氣啊。”


    江訣說得繪聲繪色,臉上依舊是一片親切的笑容,厲子辛低聲應了聲是,規規矩矩地低頭望著地麵,如無必要,他恐怕不會向禦座多看一眼。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將視線停在李然身上。


    李然暗自琢磨著江訣口中那個“舊識”究竟有什麽深意?


    江訣講話是很有技巧的,李然雖然隻跟他接觸過幾次,但這個人的城府,他已經早有領教。


    厲子辛和璃然既然是老相識,那為何這位厲將軍會如此抗拒和他接觸?


    事到如今,他們甚至連一個相視的眼神都沒有。


    這會是舊識該有的態度?


    李然暗自盤算,德王將十幾箱子的貢品獻了上來,六箱子金條,六箱子珠寶,還有幾箱子瓷器和絲綢,總之看得李然連連咋舌。


    這是他到北燁之後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的“固定資產”,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現在就這麽活生生擺在眼前,那個二愣子德王還一口一個“禮輕不成敬意”。


    李然無措地揉了揉眉心,感歎璃然怎麽會有這麽個敗家的弟弟!


    這位傳說中的德王,終於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給李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負麵印象。


    江訣說中午有家宴,果然到了中午就把一切準備了一個妥妥當當。


    菜色非常豐富,江訣親切地招呼大家就坐,李然坐在他身旁,小太子江逸還小,被他抱在懷裏,厲子辛坐在江訣下側。


    德王璃雲挑了個靠近李然的位置坐著,湊近李然說道:“幾年不見,大哥還是一點也沒有變,真好!”


    “你也沒怎麽變。”


    “大哥你也真是的,一走就是這麽多年,連家宴都不回去,原以為我們今年能見上一麵,沒想到你又臨時改了主意。這次的事,大哥罵我也好,打我也行,可我實在想你了,所以就自作主張讓子辛帶我來見你一麵,你不會真生我氣吧,大哥?”


    李然聽了,心中暗歎,暗忖原來單純也可以是另一種幸福。


    他內心感慨不已,又見璃雲那個二愣子神色間全是委屈和小心,不知為何就替這個璃然覺得無奈,淡淡說道:“不會,見到你我很高興。”


    未曾想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卻把小夥子給逼得紅了眼眶。


    “我原以為、以為大哥會怪我胡作非為,想不到大哥非但不怪我,還這麽溫柔地跟我說話。我能不能再也不走了,永遠留在你身邊?大哥?”


    小胖子說到後來甚至有些哽咽,小太子江逸翹著張俊臉在李然和這個陌生人之間望了個來回,問道:“母後,他為什麽要哭?”


    李然一手按眉,一臉的無奈。


    他哪裏知道這個人會好端端說哭就哭,淚腺真不是普通的發達。


    李然後來實在沒有辦法,眼尾一掃,朝江訣遞過去一個求救的眼神,江訣見了心中失笑,臉上是一片親切的長兄模樣,笑著說道:“璃雲啊璃雲,你再這麽哭下去,你大哥私底下可就不會讓朕好過了。”


    李然一聽,眸光一冷,江訣卻像未看見一般,依舊笑得一臉親切。


    “讓,讓陛下,見,見笑了。”


    小胖子不好意思地提著袖子擦了擦臉,小六子倒機靈得很,立馬將帕子遞了過去,一臉的恭敬。


    璃雲初時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轉頭一瞧居然是個熟人,就沒那麽別扭了,還給了小六子一個憨厚之極的笑容。


    “好了,都是自己人,不用太過拘禮。這第一杯酒嘛,朕和小然得敬子辛,他為我北燁開疆擴土,可謂居功至偉啊。”


    江訣說著,示意李然舉杯,投向厲子辛的神色依舊親切如初,李然心想這個人真是天生當演員的料。


    厲子辛坐在他二人下首不遠處,聽到江訣口中那聲小然的時候,舉著酒杯的手一抖,玉杯裏的竹葉青濺出了幾滴,他自己卻沒有察覺。


    江訣的眼微微眯著,滿臉是笑。


    李然卻替此人覺得莫名的傷心,如果璃然還在,如果南琉沒有被滅,那麽此時此刻,是否有情人終能成眷屬了?


    厲子辛將杯中的酒一幹而盡,那動作說不出都是落寞和蕭瑟,恭恭敬敬地說了聲“多謝陛下賞賜”,眼神卻沒有往李然那邊瞥一眼。


    江訣臉上笑得依舊溫雅,暗忖這人對璃然的心思,倒真是十年如一日。


    “朕聽說你二人從前感情甚好,怎麽見了麵反而生疏起來了?莫非小然成了朕的人,子辛就開始避諱了不成?這樣可不行啊,朕又不是那種小氣之人,若讓有心之人聽見了,不是得指責朕不近人情了嗎?”


    江訣似乎說得無心,李然卻聽出他話中有話,俊眉一挑,心中嗤笑,心想這人還真懂得捏人軟肋啊。


    厲子辛聽了,居然被激得抬起頭來,一貫淡雅的臉上隱隱都是驚慌。


    要說玩心計,他到底跟這個狐狸似的江訣不在一個等級之上。


    厲子辛這一抬頭,先是一臉怔愣地望著江訣,後又猝不及防地對上了李然的眼神,看到李然沾酒後的眼睛,他那偽裝了許久的冷靜終究在片刻間被擊得粉碎。


    他就那樣望著李然,眼底的深情幾乎讓人覺得心痛。


    李然望過去,無奈感歎——這又是何苦?


    一切都在一瞬間變得靜默,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他二人,無語凝視。


    這個一瞬間,足夠讓江訣將心中的算計又好好謀劃了一番。


    厲子辛看著那個朝思暮想的人:那個人的眼中仿佛蒙了一層淚,波光流轉間,瞬間就迷了他的眼。


    他想起自己曾與這個人一同去落雲山踏馬放風,去烏沙江遊船賞月,去朝雲寺上香拜佛,去桐鄉裏體察民情……


    他們之間有著說不盡的故事,卻連牽手都隻是輕輕碰觸而已。


    此時此刻,他隻能在心中一聲聲地默喊:璃然,璃然,璃然……


    他似乎從來就沒有資格喊這個名字:從前如此,以後更是如此。


    江訣瞧他二人默默相望,厲子辛眼底藏不住都是深情,李然沾酒後眼神迷蒙,似是有情,江訣隱隱覺得心中一刺,完美的笑容裂開了一絲細紋,好在沒人注意。


    “朕隻是說笑,子辛不必如此當真。這道蝦籽冬筍燒得不錯,都嚐嚐吧。”


    江訣說完,宮人立馬上前為眾人布菜。


    厲子辛的視線被宮女的身體一擋,終於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失分寸,立馬收回盯著李然的眼神,低頭默默吃菜。


    李然心中疑惑,心想此人看來似乎並不攻於心計,至少比江訣好了太多,渾身上下甚至透著出世的淡薄和優雅。


    這樣的人,為何會背叛南琉?更何況他還對南琉太子有情?


    李然收回一瞬間的恍惚,重新帶上他的招牌二分笑,盤算著眼前這人日後或許可以用上一用,隻不過不能大用,畢竟能背叛你一次的人,也就沒道理不會背叛你第二次。


    “將軍實在太瘦了,應該多吃點。”


    厲子辛臉上一愣,怔怔地朝李然望過去,眼底甚至跳躍著一絲似有若無的雀躍和欣喜,左眼下的那顆淚痣仿佛被點活了一般,閃著動人的光芒。


    李然心中一跳,心想這個厲子辛還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他卻不知道,厲子辛此時正喟歎不已,暗忖等了六年,這個人終於對他沒那麽恨了。


    從前的璃然,怎麽可能會有這麽溫情的一麵?


    江訣微笑著在一旁喝酒,眼底鋒芒一閃,心中算計一片,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明媚。


    李然此時的心思,厲子辛看不出來,江訣怎麽會看不出來。


    李然不知道,從前的那個璃然如果還在,今天這頓家宴恐怕是辦不起來的。


    璃雲並不知道他三人之間的暗潮洶湧,自顧自地吃著宮女布的菜,心想北燁皇宮的菜色跟他們南琉倒有得一比。


    他心思單純,做什麽事情都專心致誌,連吃飯都心無旁騖,幾個內侍在一旁看著低頭偷笑。


    相反的,厲子辛這頓飯吃得可謂食不知味,席間江訣朝他頻頻舉杯,他也隻能一一應下。


    好在他酒量不錯,十幾杯下肚依舊像沒事人一般,依舊優雅得讓隨侍的婢女們臉紅心跳。


    李然見了,越發對他生出一些好感。


    “母後,兒臣有話想跟您說。”小太子吃了會菜,小眼睛在眾人臉上掃了個來回,湊近李然耳邊,小聲說道。


    李然挑眉看他一眼,心想這小子這麽一本正經地跟他咬耳朵,倒是少有的事,點了點頭,示意小太子說下去。


    小太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個來回,湊到李然耳邊,說道:“兒臣不喜歡那個穿白衣服的人!兒臣要讓父皇趕他走!”


    李然低頭去看江逸,見他俊臉一板,一臉肅然,眼底甚至有些怒意。


    李然心中愕然,心想這個孩子真不是吃素的,日後恐怕會超過他那個老子。


    李然湊近他耳邊,低聲問他:“他得罪你了,為什麽討厭他?”


    小家夥被說得有些委屈了,憋著嘴想了片刻,說道:“我不喜歡他那樣看您,母後是我和父皇的,我討厭他!”


    李然心裏咯噔一下,終於意識到問題所在。


    他想起六子當年每每跟人提起自己的時候,總是一臉驕傲地逢人就說:“這是我老大,我一個人的。”


    這句話他說了十幾年,李然聽了之後隻是嗤笑不語,如今看著懷裏的江逸,他似乎有些明白那個孩子當年的感情了。


    李然臉色微沉,凝眉望著江逸,覺得有必要讓這個孩子早些明白一個道理:璃然不屬於任何人,他李然更是如此。


    “小子,人不是東西,不是你想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的!”


    “可是逸兒喜歡母後!”


    “你要真喜歡一個人的話,就應該愛他,怎麽能因為自己的欲望限製他?”


    “逸兒不懂!”


    “意思就是,我想見誰,不想見誰,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你是沒權幹涉的。這個道理,你以後要牢牢記在心裏,我不會再跟你說第二遍,明白嗎?”


    小太子第一次見到李然對他露出這樣冷然的表情,心裏又急又委屈,他倔強地低著頭,不點頭也不搖頭。


    無奈李然這次是鐵了心要灌輸他一些做人的道理,見他委屈也沒有心軟。


    江訣覺察到他二人之間氣氛有異,側臉去看,見小太子一臉沮喪地垂首窩在李然懷裏,見江訣在看他,就抬起一雙紅通通地小眼睛去看江訣。


    “好好的怎麽哭了?”


    江訣側眼去問李然,李然沒有回他,江訣臉色一僵,似乎有些下不了台。


    小六子在一旁扯了扯李然的袖子,示意他適可而止,動作甚至都不敢做得太明顯,生怕觸了江訣的逆鱗。


    李然依舊不為所動,隻低頭與江逸對視。


    江逸憋著一張通紅的小臉,極其可憐地望了眼江訣,就回頭去看李然,臉上有些不服氣,又有些委屈。


    江訣看著就有些心疼,朝江逸伸出雙手,豈料那小子竟搖了搖頭,反身抱住李然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嘀咕幾句,李然聽了,臉上表情瞬息萬變,有錯愕,有感歎,有心疼,有無奈,看得江訣都有些不解。


    其實江逸隻說了一句:爸爸,別討厭我。


    爸爸這個詞,李然曾經跟江逸提過很多次,實在是因為他對“母後”這個稱謂沒辦法接受。


    但江逸似乎很喜歡這個稱呼,李然再怎麽哄騙,他都不肯改口,想不到這孩子第一次妥協,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


    李然心中感歎,心想這孩子長大後肯定是個人物。


    “算了,把手鬆開吧,我沒有怪你,以後叫我爸爸,記住了。”


    小六子很是機靈替小孩兒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小聲說道:“就是!就是!太子殿下快別傷心啊,殿下不會怪您的呀。”


    小太子抬眼瞧了瞧李然,見對方臉帶無奈地望著他,乖乖地鬆了手,窩在他懷裏,一臉小心地說道:“爸爸,我要吃蝦。”


    李然低眸瞥他一眼,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點了點頭,小六子已經機靈地替小太子將蝦夾過來了,正欲去剝,李然揮手示意他先放著,親自為小太子剝了一隻明湖對蝦,放在小太子嘴邊,說道:“從今以後不許任性,記住了?”


    江逸乖巧地點了點頭,開心地咀嚼李然親自替他剝的蝦子。


    江訣望著他二人間的一舉一動,笑得一臉深意。


    旁人見了,儼然就是一幅皇家和樂的畫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凰紋之異世安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葉歸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葉歸途並收藏鳳凰紋之異世安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