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燁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奔走三日, 很快便到了邊陲臨關。


    城外十裏地處, 厲子辛著一身銀白盔甲站在離禦輦三步遠的地方,盔纓飄拂間,麵如冠玉的容顏幾乎讓人無法逼視。


    在他對麵, 一人身著九爪龍紋紅底月白錦袍垂手站著。


    二人沉默著對視片刻,繼而就見李然開口幽幽說道:“別再送了, 子辛……”


    厲子辛聽他如此說來,眸中一僵, 繼而低下頭去, 一臉恭敬地朝他拱手行了一禮,臉壓得很低,表情看不真切。


    李然暗自一歎, 他想要伸出手去, 安慰似地拍一拍對方的肩,笑著說很快就能再見麵, 然而這一刻, 也不知道是何緣故,到嘴邊的話他終究還是說不出口,手伸了一半又縮了回來。


    記憶裏,那日他初到臨關之時,這個人也是著這一身銀甲, 從那青石板的街市遠處策馬奔來,眉眼間掩飾不住都是欣喜和激動。


    也正是在此處,那日的戰場之上, 也是這人硬生生替他擋了一箭,殷紅的鮮血染紅了他的整條手臂,而他卻隻惦記著對方有沒有受傷。


    在通州那個冷冬的早晨,他心有愴然,徹夜未眠,翌日一早出帳去時,這個人靜默著站在他營帳不遠處,雙鬢已經結了一層白色淡霜,如兩鬢添白,見到他也不驚訝,隻一臉溫情地望著他,溫言說道:“殿下今日起得早了……”


    那個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個人似乎什麽都明白,卻又不曾問一句讓他難堪之語,反而淡笑著鼓勵般說道:“現今就談論輸贏,還為時過早。”


    “況且,殿下乃一方統帥,不該如此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須知,行軍作戰,形勢雖然十分重要,但士氣也同樣是左右勝負輸贏的關鍵。殿下帶兵時日不足,時間長了便會明白的。”


    “更何況,隻要有屬下在一日,就定保北燁和殿下一日安定,殿下且放寬心吧……”


    如此句句含情,字裏行間更兼兄長般的教導和鼓舞,讓他如何不動容?


    而他,到底不是對方心心念念愛著的那個人了……


    此時此刻,望著對方強自忍耐的苦痛,他是如此愧疚,又是如此無措,在這近乎窒息的靜默裏,他緩緩伸出手去,抱住對方兩肩,拍了拍對方的背,輕聲說道:“好好照顧自己,子辛……”


    厲子辛渾身一僵,眸中一慟,雙手垂在身側,不曾也無法移動半分。


    人生若如初見,那是否此時此刻,在樊城的街頭,他可以旁若無人地與眼前這人閑情人生?


    又是否當年他不曾踏出那一步,他們早已在那青山綠水的一隅,過上再平靜不過的生活?


    多少個寒雨擊窗夜,夜半無人難眠之時,他一次次地問自己,後不後悔,究竟後不後悔?


    答案,卻都是無解,甚至一度覺得一切都是天意……


    然而,這個一瞬間,心裏有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他,後悔了!悔得幾乎想將這一刻的短暫時光留在永恒裏,再不鬆手!不放手!


    然而,人生又怎能重來,世事豈能輪回?


    十五年後的今日,他,終於觸到了此人的懷抱,卻終究是分別在即。


    他低下頭去,掩去眼底那片模糊和苦痛,輕聲說道:“你也多保重,殿下……”


    江訣站在遠處看著,臉色複雜。


    那一年的臨關城外,青色山巒間,兩人相擁而立,一人站在遠處,駐足觀望,風吹起了他三人的發,卻吹不散那份盤根錯節的糾纏之苦。


    *********


    出了臨關,又行了七日,很快便到了羅城。


    城郊十裏地處,明媚春光裏,殷塵一接到前方來的消息,立馬率領文武百官前來迎駕,大小官員分為左右兩列,目視著那駕禦輦在三軍的護衛下,緩緩進入視線。


    走得近了,眾人三呼萬歲的聲音便一撥撥傳了開來,領頭一人,正是當朝一品輔相殷塵。


    江訣隻淡淡讓眾人起身,繼而將殷塵喊近車輦來,低聲吩咐一二,殷塵了然地點了點頭,末了就見那駕禦攆進城而去,殷塵隨即傳令下去,命文武百官明日早朝候駕。


    李然靠在馬車內的錦墊上,臉色有些蒼白,整個人幾乎有些脫力。


    原因極其難以啟齒——因為暈車!


    跑車不暈,火車不暈,飛機不暈,輪船不暈,從來不曾暈過車的人,如今竟然暈馬車!


    如此,還如何能夠啟齒?


    江訣見他如此辛苦,自然是心疼之極,但暈車這個問題似乎是自身的身體原因,縱使他想要出力,可也是有力無處使。


    李遠山已經前前後後來診過數次,繼而支支唔唔地念了一通,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口中那些醫經聽得李然幾乎是一個頭兩個大,繞來繞去地簡直是越聽越糊塗。


    江訣倒是幹脆,直接下了令,讓李老頭兒自己去想辦法,


    如此,倒真是為難他了!


    笑話,這事擱誰身上誰能不為難?


    如今那位殿下是什麽狀況,他李遠山又不是不清楚,若是能隨便用藥,他還繞這麽多做什麽?


    萬一這藥用得稍有不慎,他自個兒人頭不保沒關係,但連累了全家,那他可就成了李家的大罪人,再無臉麵麵對列祖列宗了!


    所以,老頭兒遲遲不肯用藥,李然這一暈也就暈回了京師,他倒是想要騎馬,可畢竟臨關到羅城路途遙遠,江訣不放心,也隻能讓他這麽熬著。


    眾人一入了宮,江訣便帶著李然徑自去了鳳宮,連承乾宮都未踏足。


    王貴早已在鳳宮候著了,見到江訣幾乎是半摟半抱地將李然送回來時,臉上微微一驚。


    他跟在江訣身邊多年,這位天子的脾氣他怎能不清楚,倘若不是真的上心,他們的皇帝陛下怎會如此親力親為?


    王貴正要上前去接手,江訣鎖著眉眼搖了搖頭,繼而湊到李然耳邊說了什麽,李然隻淡淡應了一聲,神色間一派的憔悴,臉色瞧著很有些蒼白。


    “快!去將李遠山召來!”


    入了鳳宮,江訣一手托著李然的背,一手撈起他的腿彎將他打橫抱起來,李然縱使想要掙紮,卻也沒了力氣,隻能任對方抱著送進殿去。


    他那幾個貼身侍候的婢女一見這情形,足足怔愣了許久才還過神來!


    他們殿下回來了,眾人自然是欣喜萬分的,可他如此虛弱的樣子,難免令眾人心存不安,更何況他們的皇帝陛下如此憂慮的神色,她們似乎還從未見過呢!


    老嬤嬤到底沉得住氣,一見到這情景,立馬吩咐琉璃和巧馨前去準備溫水和帕子,又讓月華去取煲好的參湯,她自己則跟進了內殿,一麵替江訣打下手,一麵為李然擦臉活血。


    很快,李遠山就扛著藥箱一臉風塵仆仆地進來了,他是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出,是以隻在太醫院喝了口茶便帶趕過來了,果不其然在半路遇到了前去喊人的鳳宮的小內侍。


    眾人在內室忙活一通,見到李遠山時,皆鬆了一口氣。


    江訣一見到他,招了招手,不無焦急地說道:“快來瞧瞧他!”


    李遠山躬身小跑著過去,暗自穩了穩呼吸,伸出兩隻探上李然的命脈,捋著胡須診了片刻,繼而恭恭敬敬地朝江訣行了一禮,回道:“殿下是車馬勞頓,兼之有些積累,待臣再去加一方補身的膳食,調養十日八日便能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沒什麽大礙了,江訣聽他如此說來才放下心頭大石,揮手示意他先行去開方子,繼而將老嬤嬤喚至一旁,望了眼閉眼躺在床上的李然,默想片刻,低聲說道:“他如今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往後的膳食你要親自把關,萬不可有任何差池!”


    老嬤嬤一聽,先是一愣,繼而一臉欣喜地朝江訣躬身行了一禮,江訣盯著鳳床的方向又望了片刻,側臉繼續吩咐道:“這事還頗有些讓他忌諱,你讓那幾個丫頭平日裏謹慎些,別惹他不快,更不可走漏風聲!”


    他這話說來,已是體貼之極,老嬤嬤心中一喜,忙不迭兒地點了點頭,暗忖他們殿下的苦日子這回可終於熬到頭了,但瞧皇帝陛下的神色,可不就是真的上心了嗎?


    風宮內一派的靜默,隨侍的丫頭比平日裏謹慎小心許多,連一向碎嘴的小六子,近日來都變得安分之極。


    江訣批完奏折往鳳宮趕來,一入殿來,便被鳳宮內有別於往日的安靜搞得有些莫名,繼而一臉不解地回頭去看王貴,王貴被他眼尾一掃,吞吞吐吐地回道:“許是……許是殿下……身子……身子……特殊……需要靜養……靜養……”


    這話真是毫無說服之力,江訣暗自搖了搖頭,心道就算鳳宮的下人呆得住,李然怎麽可能受得了?


    事實證明,他這推測是極準的。


    果然,等他進殿去一看,哪裏還能找到那人的半點身影,李然那幾個隨身侍候的丫頭一見到他,立馬一臉小心地過來請安,還不時偷偷抬眼瞥他,神色間一派的戒備和欲言又止。


    如今這是什麽狀況,江訣他是徹底懵了。


    “人呢?去哪裏了?”


    那幾個丫頭都是極有些眼力勁的,聽當今天子急急問來,彼此望了眼,呐呐回道:“殿下一個大早就出去了,奴婢等也不是很清楚……”


    江訣眉眼一皺,視線在她三人身上掃了個來回,但瞧眾人目光閃躲,便知道此事沒有看起來這麽簡單,遂朝王貴遞了個眼神過去,王貴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繼而臉色一板,沉聲喝道:“陛下問你們話,為何不從實說來?”


    三個丫頭被如此喝來,俱是一驚,又瞥了眼座上那位,見他們的皇帝陛下神色不善,遂再不敢隱瞞,隻得一五一十說來,許是有些被驚到了,說得有些前後顛倒,不過大抵意思就是,他們的殿下正在禦花園和眾嬪妃“閑話家常”。


    江訣一聽,心中一個咯噔,暗忖依著李然的性子,沒事怎麽可能和那些女人瞎摻和到一起?


    王貴見他甚是不解,暗自搖了搖頭,湊到他耳邊低語一二,江訣臉上一怔,繼而一臉懊惱地揉了揉越發糾結的眉眼,說了聲擺駕,便領著王貴大踏步而去,隻留下那三個丫頭,一臉的擔心。


    *********


    禦花園內,李然身著雲龍絲的月白寬袍坐於紫檀木椅上,下手處坐了賢妃、徐才人等一幹妃嬪,嫣笑和語間,一派的和睦與友善。


    他今日出來時並沒有刻意打扮,隻挑了一束黑發用白玉紫金冠固定著,左耳上戴了隻藍鑽耳釘,寬袍在身,裏襯一件紅紋底袍,因為身體的緣故,連紫金玉帶都未束,卻別有一番不沾人間煙火的出塵味,再配上那樣精致的容貌,真是英氣逼人之極,卻隱隱透著股撩人風姿。


    至於為何會如此撩動人心,眾人似乎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他眉眼間很是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的風情。


    其實真要說起來,他也不是為了來和這些個人女人閑聊家常的,隻不過是和她們在逛園子的時候“巧遇”上,進而就被圍住說了開來,討論的自然不會是什麽軍機要事,不過都是些爭寵呷醋的宮幃破事。


    這事還是徐才人先提開的,言辭間直指那位近來頗得聖寵的王美人,賢妃在一旁偶爾添一把柴火,立馬點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李然暗自揉了揉眉眼,他倒是想撒手不管,可這些人擺明了是故意找上他來“理論”,他若不洗耳恭聽,又怎對得起眾人的“一番心意”?


    理自然是要評的,可怎麽評則很有講究。


    一方是“恃寵而驕”的寵妾,另一方是“本分守道”眾嬪妃,他還真不知道這碗水該怎麽端才能稱得上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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