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所知的人如果看了這幅光景,恐怕會覺得相當滑稽吧?


    持劍的男子,麵對著巨大的鋼鐵人型。


    在人類的感覺看來如山一般重的物體,正在起舞。


    飛躍,舞動,奔馳,跌倒,起身,然後又縱身飛躍。


    赤紅的魔力風暴,一次次的從小小的人影裏釋放出來,卻被笨拙的巨人用白色的光芒偏轉。


    巨大的鋼鐵人影踩響地鳴、卷起砂塵、散布白光。在夕陽的照射下,四處移動的身影又在地上投射出大上數倍的影子,營造出一幅令人距離感錯亂的奇妙風景。


    在第三者的眼裏看來,那裏並沒有殊死戰的激情。


    渾身漆黑的一邊動作仿佛人偶般生硬,並且像某種操繩機關一般,斷斷續續地移動著。


    而渺小的人影,也猶如精疲力竭一般,粗糙地向上揮舞著嗡鳴旋轉著的劍。


    。。。


    “依柯維拉斯特出力減至最低!”


    “可惡,這麽快就不行了嗎!”


    “六分鍾,預料之外的成果了。”聶羅翹著二郎腿端起茶杯,“那種極限出力,雙方的一舉一動都能毀掉一座城池吧。”


    “執行備案!通知梅璃爾,時候到了。”芭路特獰笑著起身,“就讓我親眼見識一下他最後的掙紮。”


    。。。


    倉促聚集的魔力洪流再度釋放。


    “呼。。。呼。。。呼。。。”


    狂真喘息著攥緊左手的黃金果實,半跪著喘息著。


    整整十七次,雖然每次都不到第一段極限的兩成,但畢竟是足足十七次ea的魔力轟炸。


    如此頻繁的輸出,盡管有伊甸之果的幫助,對狂真的身體也是一個巨大的負荷。


    幾片鎧甲已經破破爛爛,通訊用項鏈化為灰燼,隻有披風尚且完好。


    最後一擊,收縮成束的魔力確實地貫穿了對手。


    “嗷嗷嗷嗷哦嗷嗷啊!”


    鋼鐵巨人嘶吼,每抗住一次ea,它就得以前進一段距離。


    但它的大限也已經來臨了。


    包覆著依柯維拉斯特的“聖光”仿佛嘲笑他似地突然減少,黑色的巨大身軀就這樣跪在地上,發出了轟然巨響。宛如罪人般低下頭來的那副模樣已不見絲毫威力,取而代之的是。


    “。。。”


    就連狂真也說不出話來了。


    從“傷口”汩汩流出的血肉,並沒有滴落到地上,反而逐漸爬上了依柯維拉斯特的巨大身軀。宛如纏繞在古城外的藤蔓一般,這些帶著淡淡聖光的血肉綁住了鋼鐵的軀體。


    雖然依柯維拉斯特的身體還是如掙紮般地不斷顫抖,裝甲與關節卻一邊發出嘰嘰的聲音,一邊從血藤的部份開始塌陷崩潰。


    當然,那是聖光控製失敗的結果。不過在狂真眼裏看來,則是另一種現象。


    沒有任何聲音。


    隻有光線爆發而出。


    依柯維拉斯特的鋼鐵軀體從狂真貫穿的部份開始融解、蒸發,並且逐漸飛散到光芒之中,靜靜崩壞的模樣宛如無數的花瓣凋零一般,雖然是一幅毀滅的光景,卻又顯得十分美麗。


    依柯維拉斯特逐漸消失在光芒之中。


    它化為無數光芒四處飛散,然後逐漸淡去。


    不久。。。


    鮮明地刻劃著生死戰痕跡的大地上,隻剩下一個疲憊的身影孤伶伶地站在那裏。


    可以依稀看到遠處朝這邊前進的飛空艇。


    可以聽到梅璃爾的聲音。


    狂真搖搖欲墜的單手撐地,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


    聖廟。


    無意義地釋放著白熾光的吊燈之下,落於地板的人影共有八個。


    位於東西南北的是四位神術師。


    雖然男女老少各有差別,但無論哪個都是當今首屈一指的宗師級人物。他們高高舉起擬神杖,吟唱聖句。以被容入聖體的機械式杖和包含神權的命令語句操縱奇跡者---他們被世人稱之為神術師。


    萊納凱特最強的神術師。


    神術師們圍成的四邊形中,站著一人,跪著一人。


    一位少女佇立著,遙相對應神術師包圍之人。


    銀鬢若霜、目如秋水、玉顏清麗可憐。薄衣中透出的身姿描繪出纖細優美的曲線。絕世容貌足以讓觀者無不動容。即使是她手腕、腳踝、美頸、雲鬟上巧奪天工的精美飾品也不得不相形見絀。


    然而。。。


    如今,少女的表情卻哀哀如絕。


    即便深深滲透著恐怖與後悔之色,少女的容貌依舊美麗。


    大廳的深處,另有一人在窺伺,而在四邊形內站立的,是一位舞劍師。


    黑革長靴與覆蓋臀圍與胸的裹布就是她的全部裝束。精致地繪製到繁瑣程度的複雜嬌豔飾滿了布身。


    炫耀地展示著千錘百煉的半裸肉體,訴說劍與肉體之美便是她的職責。故,其身軀雖然強壯,卻帶著少女獨有的柔軟。錘煉至近似利刃般境界的鋒利感,無時無刻都在擦拭著觀者的神經。


    舞劍師右手舉起寬闊大劍,左手托在右肘之上。


    她麵無表情,強大的注意力排除一切毫無意義的多餘行為。


    最後一人。


    半跪在地上被舞劍師的劍貫穿了胸膛。


    “嘔咳。。。”


    從狂真的唇邊溢出血泡。


    “。。。”


    右腕如同探尋什麽般伸出,口吐鮮血卻還想組織起語言。


    這裏,是他最初被召喚而來的大廳。


    沒想到竟然會被背叛。


    “貝露迪雅。。。你的劍術,還是老樣子。。。啊。”


    大口吐著鮮血,狂真看著舞劍師。


    “。。。最。。。最後。。。”


    狂真的瞳孔被怨意染濕,將眾人的表情映入眼中。


    ---踏踏踏。


    窺伺之人,緩步走了過來。


    “十六層枷鎖,每一層都為你量身定做。”


    爽朗的笑聲裏,帶著一絲得意。


    “你真是可憐啊。所謂姬巫女終究,隻是為了操縱你這膚淺的家夥而特地安排的項圈罷了。她們既不是你的戀人,更不是朋友,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背叛你了。”


    “。。。”


    “你知道嗎?”


    這道聲音糾結得令人作嘔。


    就芭路特而言,這可是非常罕見的情況,不過---


    “你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麽嗎?”


    “。。。你說什麽?”


    “以這個世界的物質構成的人類無法接近‘代行者’,所以我們才會特地把異世界人召喚過來。不過人體的構成物質當然會透過日常的飲食而逐漸置換改變,要是放任這種情形不管的話,好不容易召喚過來的異世界人身體,也會被置換成這個索隆的物質了。


    “。。。”


    “所以。”芭路特獰笑著舉起手,“為了盡可能地維持你身為異世界人的特質,我們在你的飲食上特別用心,命令姬巫女們隻能使用同樣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材料,你覺得那是什麽呢?”


    “。。。”


    狂真並沒有回答。


    “嚐起來是什麽感覺呢”芭路特連珠炮似地說,“那是人類哦!”


    “。。。”


    “雖然經過巧妙的調理,不過你所吃的可是人類的血肉和骨頭哦。之前召喚過來的救世主在啟動實驗時精神失常了,我們殺死了這樣的他,然後保存起來,姬巫女們可是煮了人類給你吃哦!不過蔬菜類是這邊的東西就是了。”


    他的聲音裏帶有嘲笑的餘韻。


    之所以特地在這樣的時刻告訴狂真這種事情,恐怕是為了誘使狂真動搖吧?


    失去的抵抗的心思,狂真的鬥誌也會徹底地被磨滅殆盡。


    “是嘛?”


    狂真這麽說。


    他的聲音相當平靜,明明被貫穿的他,沒有絲毫動搖的音色。


    “食人。。。而已。僅僅是,食人,而已。”


    “。。。你---”


    “你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嗎?”


    狂真以低沉的聲音淡淡地說。


    聲音帶有比怒吼和慘叫還要強烈的憤怒。


    “你知道,我經曆了過多麽絕望的事情嗎?你知道孤身一人漂泊了多久?你知道我目睹過多少人的絕路?你知道我曾看著我的故鄉毀滅而無能為力嗎?你又知道---我之前什麽都沒想就就決定拯救你們了嗎?”


    “。。。”


    “就憑這些令我負罪?滑天下之大稽!我恨不得將你剝皮抽筋,咀嚼下咽,飲血噬肉!”


    “讓他住口!”


    芭路特惱羞成怒地下令。


    貝露迪雅隨即從狂真體內拔出劍。


    狂真口中噴出大量的鮮血,舞劍師毫不留情地翻轉自己的武器。


    首先是,脖子。


    凝結了全身力量與技術所揮出的一擊,精確無誤地斬斷了頸部。浮現著惱怒與驚愕表情,狂真的首級從胴體上滾落。


    但貝露迪雅甚至未瞧他一眼。


    僅僅首級被斬便永逝之物沒有資格被如此對待。


    接下來是,胴體。


    翻轉的劍刃將狂真的肉橫向斬斷,從側腹的一邊切入,另一邊出來。


    最後,還是胴體。


    無情翻轉的劍刃,有如最後的催命符般縱向斬斷胴體。


    全身斷成五份,這是神術師們經過漫長計算後得出的弑神之術。


    以弑神的規格對待“救世主”,實在是在適合不過了。


    故,舞劍師揮出的三劍完全符合當初的預定,寬闊的大劍是為了能可靠地――即便舞劍師的力量中途斷絕,也能憑劍身自己的重量完成最後一擊而被挑選出來的東西。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秘密收集優質鋼鐵,以神術將其密度凝縮至恐怖的境界。


    “咯咳。”


    狂真嘔出大口鮮血。


    隨後胸部以上部分滾落到膝蓋並左右分成兩半,維持著跪姿的腹部以下身體也因衝擊分成兩半。從各自的斷裂麵處滾滾流出鮮血。


    慘不忍睹的光景。


    “啊---”


    貝露迪雅呻吟著屈膝跪下。


    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她的右臂軟綿無力地下垂,比左臂明顯要長出一截。這是用可以稱得上是神技般的速度揮舞重量極為恐怖之劍所付出的代價。弑神之劍讓她以右腕右肘脫臼的形式回報了自己背叛的行為。


    隻聽大劍叮當一聲掉落在地。


    然後。。。


    “成功了。。。”


    神術師們喃喃自語。


    “成功了。。。”


    “殺掉最後的障礙了。”


    “我們勝利了。”


    “世界將以我們的旨意運行。”


    “啊哈哈,看到沒有,我們才是君臨於頂點之主!”


    芭路特與神術師們宛如在歌詠般高聲宣布。


    與因興奮而顫抖不已的他們不同,麵向狂真方向佇立的少女獨自低頭哆嗦著伏倒在地。她的表情不甚清晰,但絕不像是在細細品味達成目的的喜悅。


    少女如同從喉嚨深處擠壓出聲音般說道,


    “殿下。。。”


    帶著深深羞愧之色的聲音。


    “殿下啊。。。”


    即便如此少女依舊如同在尋找救贖般,對將死的狂真呢喃著懺悔之詞。


    “懇求您原諒。”


    而這一行為,卻起了反效果。


    看著梅璃爾依舊美麗的麵容,無法遏製的焦躁在狂真心中膨脹。


    遭人背叛,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遭人背叛,利用自己的心。不,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背叛。從一開始她就是為了操縱狂真而來的。


    為他擔心的話。


    為他獻出的吻。


    為他露出的笑。


    一切都是偽裝。為了目的而偽裝的假貨。而真上了當的自己,一定被萊納凱特的所有人嘲笑了吧。


    越是喜愛,遭到背叛時的憤怒也就越大。


    所以---


    “。。。不可原諒。。。”


    囁嚅般的一句話。


    但卻同時讓少女沉默,讓神術師和芭路特的表情為之凍結。


    塞滿了恐懼與焦躁的五對視線,猶如慌忙舔拭周圍般遊走,隨後停在滾落於地麵的狂真首級處。


    血液盡數沸騰起來,變成濃稠的黑色。


    ---其身為此世之惡,承載的乃是究極的詛咒!


    “。。。覺悟吧!”


    狂真的首級狠狠瞪著眼睛說道,傷口斷麵的血液翻滾著駭人的氣泡。


    “不可能,怎麽可能還能動。。。”


    不光是神術師們無法動彈,罪魁禍首的芭路特也無法動彈。


    他們被恐懼纏身而動彈不得。


    隻有梅璃爾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


    “殿下!我---”


    “住口。。。”


    少女的再次哀求被眨眼間丟棄。


    或者說。。。狂真也許已看不清也聽不見她的哀求了。


    瞳孔喪失焦點,嘔出的鮮血變得又黑又濁。


    但是。。。


    狂真的殺氣卻越來越重。


    輪回,對區區一人而言,實在是個過於沉重的負擔。


    所以他需要有人接受並且支持他。


    然而,當這個支持他的人,也做出背叛的時候。。。


    一切,都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所有人都如墜冰窟動彈不得。


    看著狂真的傷口斷麵伸出大大小小的觸手,將其重新拚接起來。


    殘破的身軀,殘破的鎧甲已經沒有足夠的魔力修複。


    十六重鎖神陣,將狂真的魔力上限盡數封印。


    或許再過幾分鍾,就連阿泰爾鎧甲也無法維持了吧。


    詛咒也包容不住了,跑掉一些的話,會稍微輕鬆一點吧。


    “為什麽?”


    狂真朝著梅璃爾伸出了手。


    不停蠢動的詛咒絲線正逐漸擴展開來。


    “唯有你。。。為什麽!”


    梅璃爾咬住嘴唇。


    雖然那雙有點灰暗的眼睛依然朝向狂真的方向,不過她是否正看著狂真就不得而知了。她的眼眸仿佛正眺望著某個遠方似地,聚焦在無窮遠的彼端。


    那張臉上隻有黯淡的恍惚感存在而已。


    不斷擴張的詛咒絲線完全覆蓋了周圍的光景。


    黑色領域,那是純粹用詛咒絲線重疊交織而成的詛咒布料,以宛如油流動般的黏稠動作逐漸擴張。領域本身像是有生命似地蠢動,並且吞沒了一切。


    聖廟開始被吞噬。


    裝飾物還保留著,形狀也維持原樣。


    不過如今色彩卻變成了黑色。


    所有的物體都被染成一片漆黑,並且在詛咒的蠢動下微微顫抖。


    被“此世之惡”精煉過的十六份終極詛咒,此刻,跑出去了四份。


    照這個速度看來。。。詛咒大概要不了幾天就會擴展到整個索隆吧!


    距離聖廟最近的城市,詛咒的領域恐怕在數小時後就會抵達那裏,就算發布警報,居民們也來不及逃了,況且他們也未必有地方可逃。


    理所當然地,這點對萊納凱特的所有人來說也是一樣的。


    大量的詛咒一邊蠢動,如同水銀瀉地般在地麵上力流淌,並且進一步地爬上牆壁、地板、天花板、還有人類身上。


    神術師大聲慘叫。


    怒吼、悲鳴、血沫。


    芭路特是個特例。


    就像是被重點照顧一般,一份完整的詛咒纏上了他。


    淒慘的哀嚎是如此的悅耳,他恐怕要痛苦地掙紮數日,才會與這個世界一並毀滅吧。


    。。。


    在這種情況之中---


    “殿下。。。”


    梅璃爾依舊看著狂真的方向。


    當然,詛咒的絲線已經爬上了她的身體。


    她的手如今也被蠢動的黑暗所覆蓋,並且染成了漆黑一片。不光隻有手腳而已,無數的詛咒當然也覆蓋了她的肌膚,從腰部爬上胸口,從胸口爬上脖子,從脖子爬上臉頰,宛如無數小蟲在全身竄爬般的惡寒,讓梅璃爾一味地發抖。


    但她卻反而以指尖憐愛地觸摸這些絲線。


    “狂真。。。殿下。。。”


    被漆黑的“詛咒”覆蓋的唇喘息似地朗誦狂真的名字。


    有如祈禱一般。


    “殿下。。。”


    狂真將右手撫摸少女的臉頰。


    看著少女的秀發漸漸變白,狂真的瞳孔波動著,變得更為渾濁。


    顫抖的手腕顯示著他心中的絕望。


    “詛咒”未曾停下侵蝕的腳步,同時毫不留情地逐漸擴散到整個世界中,寬廣的黑暗中仍不見一絲光芒出現的跡象。在這種情況下,梅莉妮唇裏吐出來的話,形同於不具任何物理效果的囈語。


    不過---


    “狂真。。。殿下。。。”


    “對不起。”


    回應她的,是長達數秒的沉默。


    以及袖劍彈出的,清脆的--


    ---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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