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槍聲如炸雷般突然驚起,順著山坡的地皮激蕩著空氣,從半空中渾厚地傳了下來。餘音攜著能量在城內來回振蕩,震的城牆上幾百年來早已鬆散的黃土直往下掉,然後隨風飄散彌漫。有些掉到了倆牛人頭上,也掉到了退後幾步的耀文和石海娟的頭上。


    哭聲驟然停了,石海娟驚得張大了嘴,眼淚隨後在滿是塵土的臉上劃出了兩條斷斷續續的痕跡後不動了。她那大明亮的大眼睛餘淚未幹,驚恐地向四周望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媽呀,這連續九聲巨響比農曆四月十六八位官神進廟門時,線家老頭捂著耳朵燃放的鐵炮還要厲害。


    城內的情況一下子就不對勁了,人們開始慌亂了起來,嘈雜聲頓時四起,已然沒了剛才爭吵之餘的寧靜。擰挖在一起的二小子楊耀武和石海林無心鬥下去了,耀武往前一推,然後乘勢先鬆開了手。二小子這邊一鬆,心慌不已的石海林也鬆了手。四個人傻了吧唧地站在城牆根,呆呆地看著人們從眼前經過,一臉茫然,全然不知有危險在城外逼近。


    隻見城外的人急急忙忙往裏奔,就是看不到有城裏的人出去。


    咣啷啷啷!


    ……


    一陣陣急促的鑼聲中,大嗓門的打更人拴牢的吆喝聲驟起,鑼聲、吆喝聲一時響徹小城內。


    “警報!”


    “匪情警報!”


    此時,等外麵城跟前的人急忙跑進後,城門洞裏蒙著黑鐵皮的兩扇大門馬上就關閉了,是被八個強壯的男人給用力關上的。關上後栓上了大閂,然後又各頂上四根大門單,給頂死了。城外離城遠的人隻能找個地坎塄藏起來了。


    各家的男人們紛紛出了家門,無論是農民還是商人,人人拿起武器,扛槍的,提矛的,背弓箭的各色人等腳步匆匆,除了手持武器外人人均還別著一柄腰刀。他們不斷地運動到城牆根,踢踏跑步聲中氣氛極度緊張。


    這年頭,世界並不太平,西麵大夏河邊的河州城那邊就曾打得很歡,近一點的寧河城也差點讓人家攻破了,現在雖然暫時消停了些,但在天反世亂的年代,這個小城裏應對危險的那根弦始終繃緊著,畢竟馬仲英軍還在西邊的太子山下和國民軍激戰,小股土匪也不時竄擾鄉莊,殺人劫掠,放火為害。


    要知道,公元1928年的秋天時,甘肅、青海的“河湟之變”影響了太多的人們,從大夏河到洮河邊,沿著太子山脈北麓的二百裏地界,很多地方陷入了戰亂中,亂起時盜賊聞風而動,劫掠的,報私仇的,到處腥風血雨,有村莊整個被滅的慘象發生。


    戰亂初起,人們把眼光投向了這洮河西岸邊幾百年來仍然巋立不動的景古城,可景古城空間有限,到底容納不了那麽多難民,洮西逃難的人們便蜂擁過了洮河,從渭源的官堡沿著祖先們清末時逃難的老路,向東南方溫暖的宕昌、西和、禮縣、武都等處逃去。有的人則狠了心舉家翻越太子山脈,投靠朋友去了高寒的藏區。總之背井離鄉,乞討或者給人家打短工過活,苦不堪言。


    而景古城因為城堅心齊,一方獨保。


    城內的鑼聲、吆喝依舊陣陣,男人們依舊在往城頭上陸續地奔去,而女人們急切喊叫自家孩子的喚聲又加入了嘈雜之中。這焦急的叫聲一聲聲一聲聲,悠長而又深情地在自家門口和順風的十字街頭響起。


    “耀武---耀文------”


    “海林---海娟-------”


    ……


    而那些刨食的雞和睡覺的狗們也似乎湊起了熱鬧,跟著叫喚不已。一時間,這座處於半山坪上,有著500多戶人家的黃土城在人來人往和呼喚聲中,塵土飛揚,雞飛狗叫,亂成一團。


    呆呆地張望中,石海林首先聽見了他娘的聲音。叫聲就是命令,板子打在屁股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是受過的。這時的他再也顧不得爭吵更無心看熱鬧,隻見他一順手丟掉了五顆石子,頂著頭頂上茶壺蓋拉起妹妹頭也不回地就走,僅說了句“我阿媽叫我”,飛也似地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石海娟回頭還想對耀武說什麽?但哪裏有機會給她說呢。耀武跺腳跳起來指著石海林大喊道,但人家早已經跑了。


    “你娃少走,你你你個哈慫,今天先饒了你娃,下次你娃再耍橫的話,你試試?”


    楊耀武對石海林借機倉皇撤退十分地不滿,看到絕塵而去的石海林狼狽的樣子,心裏真想截住他,再罵他一頓,罵他個不仗義,可轉眼一想都這時候了,誰還管得上誰呢?人家娘老子都叫的那麽心焦的。不滿中,二小子也再一次聽見了自己阿媽急切的呼喚,悠長的聲調裏充滿了急躁和期盼,還有威嚴。


    “耀武……耀文……趕緊來啊!”


    可是一種莫名的衝動此時早已經占據了他的內心,他的滿腦子都是這種念頭,呼喊聲聽到了但隨之被念頭擠了出去,不複存在。


    “阿哥,阿媽叫咱們呢?”看到石海林跑了,哥哥傻愣愣地站著,沒有一絲要走的意思,耀文心裏有些焦急,他扯著哥哥的衣襟急切地看著他的眼睛。


    二小子燦然一笑,心疼地說道:“尕尕,你先回去,見了阿媽就說我等會就來!”,叫耀文“尕尕”,一半哄意一半愛意。


    “阿哥,那你不回去幹啥?”


    “我把咱們趕陀螺的鞭子忘在城門洞跟前了,我去取哈,你先回去,啊?”


    哥哥以前總騙人自己去玩耍!這次可能也是騙人的,這是耀文的第一感覺,看哥哥笑了,他狐疑地盯著二小子,想從他眼裏看清楚這次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回去。


    他看到了哥哥還在盯著自己笑,再看看他的左右手,手裏真沒有趕陀螺的鞭子。哥哥看著他的眼睛還在笑,但笑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麽?他有些說不準。


    “耀武-----耀文-----”呼喚聲又起,聲音裏比剛才明顯地有了火氣和欲哭的神情。


    耀文心裏又閃過一絲懷疑,可他又一次聽到母親發自肺腑的的呼喚聲時,他等不及了,這呼喚就是命令!


    他答應了聲“來了”獨自跑了出去,但跑出去五步的他馬上又轉身回來了,眼睛明糾糾地盯著二小子,然後又上前兩步指著哥哥說道:“這次你不許騙我,千萬要快點回來!”


    直到耀武點頭答應,這才放心地跑了。


    看到耀文放心地走了,此時的耀武早已忘記了與石海林的爭鬥,更忘記了石海林突然溜走的不快,也忘記了阿媽的呼喚,打屁股的事情更是被他忘到了了九霄雲外。男人們還在往城牆上小跑而上,跑得土路上都一片煙塵了。


    楊耀武跟在了男丁們的後麵,呼吸著踏起的浮土細塵,在雜亂的腳步中來到了城牆根。在眾人踢踏作響的腳步聲中,他曾好多次好奇地偷偷用手摸前麵晃蕩的土槍火銃的槍把,不時還冒著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上了城角通往城頭的長長漫道,到了角樓,穿了過去,城門上方巍峨的城樓已經近在眼前。


    此時的臨北城牆上,人們如臨大敵,已有許多男丁們依憑垛口,瞄槍搭箭,麵向北麵的小山,後續的丁壯們還在不斷地增多,聽從命令向四麵的城牆快速移動增援。城頭上,有人在指揮調配人手,二小子聽到了威嚴的命令聲。


    “一社的人,由社長帶領,去北麵增援,沒有命令,不得開槍!”


    “二社的人下城去,勸慰城內民眾關閉家門,注意城內警戒,遇到可疑分子先抓起來!”


    “八大頭人要管好本牌下的人,不要擅自出城,如果對方不攻城不要擅自開槍!”


    大管家石剛不斷傳達著大頭領的命令,一道道命令被傳向了四牆,發令中他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孩子,但還顧不上他,任由他來回遊蕩,他知道今天並沒有發動小孩子們上城。


    一展大旗插在城頭的垛口上,正隨微風飄動,旗下人影密密,刀槍閃亮。


    看著不理自己的大人們,耀武經過一個個防守者自顧自地來到了上城門的城頭,趴在了玄武大旗下,從磚砌的垛口向山上觀望。


    比這裏高出許多的小山坡上除了一堆堆的黑酸刺和一棵棵杏樹,什麽都沒有。一群小鳥們從山頂急促飛過,向紫溝峽方向飛去,再往高是青白的天空,一對全身烏黑的紅嘴鷗在陽光下展翅翱翔往高盤去,不安地鳴叫應答著。不一會兒,兩隻鳥兒越盤越高,成了兩個小黑點,耀武一直目送著鳥兒,看著看著二小子就感覺脖子和眼睛都有點疼了。他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往城下看去。


    扶著旁邊繡著龍龜圖案的金色玄武大旗旗杆,往下望去,平時不覺著怎樣的城牆今天感覺蠻高的。高高的城牆下那深深寬寬的壕溝雖然沒有水,但已經和高高的城牆構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要塞,雄對對麵的卡住梁,耀武覺著這城修的真帶勁。


    他哪裏知道,這帶勁土城的四麵城牆已被大人們嚴密把守,九聲傳槍響是最高級別的嚴肅警告,傳遞了最危險的信號,亂世年間絕不會有狼來了的玩笑之舉。


    午後的陽光照在半山腰的這座土城裏,此時有些涼了,城內的煙塵還在彌漫。


    這次真是土匪來了,但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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