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個世上有什麽人,是宋祁無法割舍的,那個人就是顧安年。


    若說這個世上有什麽事,是宋祁無法放下的,就是十年前的那一場刺殺引發的種種。


    那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因為紮得太深,這麽多年來,就連觸碰都不敢。


    然而,當傷口一再被揭開,當埋葬的過往被赤裸裸刨開,當自己的隱忍招致的是那樣的下場,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獨自一人承受。


    他需要一個人與他一起承擔麵對,那些永遠不願提及的過往。


    永成九年的夏天,那場刺殺讓宋祁醒悟,讓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麽危險的存在。


    有人想要他手裏的兵權,有人想要以他威脅皇兄,也有人畏懼他的才能與權勢,自以為尊貴無比的他,實際上,卻是那些每日對著他討好恭維的人,眼中的一根刺。


    然而醒悟並不代表成長,真正讓他一夜長大的,是那個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宋祁和昭德皇後都不知曉兩人的話,在無意間被永成帝聽到了,而且隻是聽到了一半。


    “母後,若是在這次受傷前,您問我是否想當皇帝,兒臣會說毫不猶豫回答您,兒臣想。”


    這是在震驚過後,宋祁回答昭德皇後的話,也就是這一句話,讓永成帝憤然轉身,讓兩兄弟的感情開始變質。


    那之後,不管是宋祁,還是昭德皇後。都未曾再提起過那日的事,就當做沒有發生那般,隻是永成帝的心卻漸漸變了。


    即便封了王,也有自己的宅邸。但因著尚且年幼,是以宋祁依舊住在宮中。


    養傷的那段時間,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有心靈上的。


    因為傷勢過重,即便有最好的藥,最好的禦醫,宋祁也免不了要受罪。天氣炎熱,傷口極易發炎,每每發炎。他都會發熱。燒地最厲害的一次。是幾乎要了性命。更別提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稍微動彈,都要鑽心般疼。


    身體上的疼痛尚且能忍受。心靈上的壓力卻是無可消除的。


    自聽過昭德皇後的那番話,宋祁便一直處於愧疚不安之中,每次見到永成帝,他都有種抬不起頭的虧欠感。於是,他開始躲閃永成帝的眼神,開始敷衍皇後的關懷,也正是因此,他忽略了疼愛他的皇兄看他的眼神的變化。


    這份心情煎熬著他,讓總是無憂無慮的他開始了失眠。


    有時候宋祁也會想,若是當時自己不顧慮那麽多。隻是沒心沒肺地活著,或許他往後的一生,都不會有那樣痛苦的回憶。


    身體上的痛苦,心靈上的煎熬,讓宋祁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不過短短幾日,他便消瘦了一大圈,急得一群太醫團團轉。


    那一夜,是一個寧靜的夏夜,夜空中繁星點點,月光如華,不管是錦鯉池與荷花池裏的青蛙,還是花草從中的鳴蟲,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宋祁在涼榻上輾轉反側,因為悶熱,腦門上,身上都是一層汗水。


    已是夜深,就連守夜的小太監,都趴在桌邊睡著了,宋祁長長呼出口氣,剛想要坐起身來出去吹吹涼風,卻聽到了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下意識地躺下閉眼裝睡,等著腳步聲接近。


    厚重的紅漆木門被推開,傳來吱呀的聲響,眼皮下的眼珠動了動,耳尖微顫,屏氣凝神注意著門口傳來的動靜。


    門被推開,清亮的風從敞開的門灌進來,宋祁感到身上一陣涼爽,片刻的寂靜後,他聽到腳步聲朝著自己所在的涼榻走來,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當腳步聲在塌邊停下,熟悉的氣息讓他一下就猜到了來著是何人。


    心頭湧上欣喜,還有疑惑。


    半夜三更的,皇兄到他房裏來作何?


    帶著疑惑,正打算睜開眼詢問的宋祁,卻聽到了那句似歎息,又似不解的話,帶著濃濃的嫉恨,與迷茫。


    “十三,你為什麽要活在這個世上……”


    那一刻,身上的燥熱,與心底的煩悶,都凝結成冰,他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當時那般覺得冷,就像是在寒冬臘月,被推入了千尺寒潭,冷徹心扉,冰涼入骨。


    “你已經得到了那麽多,父皇的恩寵,母後的偏愛,無上的才華,現在,你還要來搶走朕的皇位嗎?你怎麽還不滿足……”


    顫抖的,冰冷的手撫上臉頰,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強逼自己放鬆身體繼續裝睡。


    然而,眼角卻已經悄悄濕潤。


    很想立即坐起來,大聲告訴他視如父親的皇兄,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搶皇位,就算是在想做皇帝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去搶。


    可是他卻退縮了,因為畏懼和震驚,他選擇了逃避。


    那之後是一陣沉寂,周圍的一切都在遠離,所有的感官都變得遲鈍,唯有臉上被輕撫的觸感異常明顯。


    額頭和臉上的汗水被柔軟的錦帕擦幹,輕柔的動作讓宋祁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他能感受得到,皇兄對他,還是如以往那般疼愛的。


    然而那雙手接下來的動作,卻讓他全身一僵,屏住了呼吸。


    錦帕蒙在了口鼻上,在臉上輕撫的手也滑到了脖頸上掐住,往日總是溫柔喚他的聲音帶著悲痛,哽咽道:“十三,哥哥什麽都可以給你,唯有皇位不可以!那是父皇對哥哥看重的唯一體現,哥哥不能讓給你……你不要恨哥哥,下輩子,哥哥一定做牛做馬補償你!”


    他第一次聽到溫柔堅強的皇兄哭泣,心裏的震驚讓他甚至忽略了如今的處境。


    直到窒息的痛苦感侵襲大腦,他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皇兄竟然要殺他!


    皇兄知道了那道遺詔的事!


    恐慌與驚愕在腦中爆炸,忘記了自己是在裝睡,他下意識掙紮起來。


    隻是被捂住的嘴無法發出聲音,緊緊掐在脖子上的大手堅硬如石,根本無法撼動半分,胸腔的起伏越來越小,腦中一片混沌,手腳虛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去掙紮,他隻能無力地感受著生命的流失,心中不知道是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


    他最敬愛的皇兄,他發誓效忠的兄長,不惜以命救他的兄長,竟然會對他產生這樣的念頭……竟然會……想要殺他……


    這是他連做夢,都無法想象的事情。


    突然又覺得好笑,這樣,是否他就可以不用再為那些事煩惱?


    絕望過後,是一種解脫。


    他甚至自暴自棄地想,若是連這份可以交托性命的兄弟之情都是假的,他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是可以相信的?倒不如就這般死去,也好過麻木地活在世上。


    放棄了掙紮,他安靜地等待死亡。


    然而在最後一刻,掐在脖子上的手驟然抽離,捂在嘴上的帕子也被急切地拿開,坐在塌邊的那個人猛然起身,一陣慌亂急促的腳步聲由近及遠。


    有什麽從眼眶裏流出,滾燙無比,在頭腦恢複清醒前,身體先意誌一步動作起來。


    雙手緊緊護在脖子上,他躬著身子張開嘴貪婪地大口呼吸,大量的空氣爭先恐後地湧入胸腔,將他嗆得連連咳嗽,即便如此,他也不願停下。


    身上沒有一處不痛,然而最痛的卻是脖子上的傷,以及心底的傷。


    從小到大,他第一次因為害怕與難過痛哭失聲。


    “祁兒?!祁兒!”耳邊傳來焦急的呼喚,他虛弱地抬起朦朧的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他視如母親與姐姐的皇嫂,下一刻,他再也堅持不住,意識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那之後,他一直高燒不退,迷迷糊糊間,他看到了父皇,看到了母後,還有皇兄,皇嫂,以及許許多多的,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對他笑臉相迎,溫柔親切,然而下一刻,所有的麵孔都會變得猙獰無比,糾纏著他,讓他無處可逃。


    不停地在這樣的夢境中沉浮,直到兩日後,他才漸漸恢複了意識。


    原本開朗活潑的少年,開始變得沉默陰沉,有時候甚至幾天都不會說一句話,直到敦親王一家被抄斬,他才又漸漸活躍起來,隻是性子卻變了。


    然後是昭德皇後的去世。


    再然後,是十四歲那年的自願請戰,奔赴戰場,一去便是四年。


    聽完這一切,顧安年隻覺心口壓了千斤巨石,沉重地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從來不曾想過,宋祁會有如此的遭遇,她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原因,造就了如今的宋祁。一個看似無情,實則多情的,矛盾的宋祁。


    沉默良久,她輕聲道:“皇上對你的看重,是真的。”


    若不是真的,這個世上早已沒有宋祁這個人了。想到這裏,顧安年愈發用力地抱緊懷裏的人,一種名為失去的恐懼,讓她心底發顫。


    “我知道,”宋祁笑了笑,輕輕喟歎一聲,回抱住眼前的人,道:“也正是因此,我為皇兄驅趕侵犯的敵國,為皇兄祛除朝中毒瘤,盡我所能穩固大匡江山。但這些還是不夠。在那之後,或許是因為愧疚,皇兄對我愈發寵溺,他把所有的關愛都給了我,因此而忽略了他自己的孩子,以至於那些孩子每次看到我,都是又羨慕,又嫉妒……”


    “我不希望那些孩子恨我,所以我代替皇兄去關愛那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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