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鴻這次出海,加尚寶司少卿銜,李鏡湖稱其為璽卿,那是尊敬之意。嚴鴻聽對方所奏,雙眉微皺:“依大令所言,這佛夷分明是要叛反朝廷,又有騷亂地方之事。隻是縱然征剿,也非朝夕可就之功,眼下除了動兵之外,可還有什麽良策?”


    李鏡湖道:“璽卿明鑒,當初朝廷有諭旨,見佛夷必戰。當下這批佛郎機人,當初隻說是來壕境晾曬貨物,後來竟然強住在壕境不去,又靠金銀勾引百姓不安農桑。且此輩與倭寇多有勾結,走私販貨,並時有揚帆出海,多半是劫掠海疆,燒殺漁村。這次他們越境妄為,隻怕是與倭寇早有聯絡。到時候若是倭寇與佛夷連成一氣,以壕境為根基之地,侵犯廣東,恐成大害。依下官所見,除調撥兵馬外,可設三策備夷。一則堵塞壕境狹處,二則縱火焚屋,三則於險要處設一關城扼守,使其所需食糧蔬果皆不得入。依此三策,輔以天兵,則夷人必平,克複壕境,不費吹灰之力。”


    嚴鴻聽罷,未置可否,抬手示意他退下。然後對王鈁道:“王翁,如今兩廣軍備如何?”


    王鈁歎道:“老朽無能,有負聖恩。如今兩廣錢糧不濟,兵卒欠餉,軍心浮動。前番又為征剿浙江、福建倭寇,抽調走了大批兵士軍械。若是朝廷決意對壕境用武,須請欽差行文給胡督憲處,請他撥發糧餉救濟兩廣,補齊欠餉,將借調的兵將發還。再設一筆賞金,激勵兵勇,才好進剿。不過老夫想來,這刀兵之事,等閑不可輕動,還是要妥善籌劃一番,以求萬全。否則,若諸事不備。而以一怒興兵,恐於國不利。”


    嚴鴻一笑道:“王軍門老成持重,實不愧為國朝幹城。下官一路舟船顛簸,有些乏累,還要在您老麵前告個假。這壕境之事,待明日再議。”


    王鈁見欽差拿下架子,要緊命人引嚴鴻去臥室休息,自己則與夏紫蘇、石進孝閑談家常。嚴鴻由嚴峰、嚴複和四百戶保駕,長隨引著,向臥室方向行走。剛要走到門廊處。卻聽有一人自後麵快步追來。高聲道:“嚴璽卿等一等。”


    嚴鴻回頭看去。隻見一個身材又高又胖,肚皮滾圓的官員,撩袍疾行而來。此人方才酒席上見過,名叫汪柏。現以廣東左參政銜授海道副使。嚴鴻停步問道:“汪大參腳步匆忙,可是有什麽急事?”


    汪柏身體發福,平素看來鍛煉的也不足,這一番快步疾追,累的一陣麵紅氣喘:“嚴……嚴璽卿,我是為……為廣東父老來乞一條活路的。”


    見他這番氣急敗壞的模樣,嚴鴻笑道:“大參不必焦急,隨我屋中敘談。”


    進了嚴鴻的臥房,嚴鴻吩咐那長隨去沏了壺香茶。便打發他離開。汪柏也不喝茶,隻道:“請璽卿屏退左右。”


    嚴鴻笑道:“這四位老兄,與我情同手足,這兩位也是我的心腹家人。有什麽話都無須背人,大參請講當麵。”


    汪柏這才說道:“嚴璽卿。聽下官一言,那李鏡湖是個天字頭號混帳,他的話可信不得。”


    嚴鴻笑道:“怎麽?聽汪大參所言,這壕境局麵與李大令所說,似乎不同?”


    汪伯點頭道:“豈止是不同?那李鏡湖分明是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那些佛郎機人,都是些海商,借壕境居住,以做中轉貿易之地。李鏡湖說他們積蓄糧草,存備軍械造反,這更是血口噴人。璽卿請想,海上多有盜賊,商人備銃自保,也是理所當然;至於糧食,普通人家也懂得存糧備荒,何況商人?這跟謀反,割地全無關係啊。夷人與土人的爭鬥確實是有的,不過那些土人向來不服王化,剽悍凶殘,抗租抗稅,本是常有。當初朝廷欲設流官,也遭到當地土人以武力驅逐。這次佛夷到來,他們爭鬥不過,才想起朝廷來,實不足恤。至於說佛夷勾結倭寇,當初曾有小股倭賊流落壕境,便是佛郎機人拿了,送交官府,他們怎麽會勾結倭賊?遠的不說,就說三年前,海匪何亞八、鄭宗興之亂,也多虧佛郎機人出師助剿,才得勘平。說他們背反朝廷,簡直是無稽之談。”


    嚴鴻聽汪柏這話,口口聲聲是在給葡萄牙人講好話,便道:“汪大參對這佛郎機的情形,倒是十分熟悉。”


    汪柏道:“實不相瞞,這兩年天家所用的龍涎香,都是我從佛郎機人手中購得,再轉交采辦中官的。要是沒有那些佛郎機人,這龍涎香還真不好辦。彼此之間有些交往,也是為了朝廷的公事啊。”


    所謂龍涎香,乃是鯨魚體內的一種分泌物,既可為香料,也可入藥。而在宮中的道士說來,更成了龍的唾液。嘉靖天子崇信道家,迷信方術,於龍涎香的用途上,更增加了幾分迷信色彩。修齋建醮需要萬壽香餅,而萬壽香餅主要的原料就是龍涎香,因此需求量極大。上行下效,如今京師勳貴、權臣之中也流行使用龍涎香,並以此為榮。


    可實際情況是,禁海之後,龍涎香難以獲取,且充滿了危險。與之相比,葡萄牙人對於龍涎香的價值早有認識,裏斯本是當時歐洲的龍涎香集散地。因此大明購買龍涎香,也最終隻能找葡萄牙人來想辦法。汪柏作為海道副使,與葡萄牙人多有交道,也與龍涎香貿易脫不了關係。


    汪柏又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當初天家為這龍涎香曾開出一千二百兩一斤的天價,還是有價無市。多虧了有這壕境佛郎機人,才能滿足每年百斤的需求.若是如那李鏡湖所說,直接動武,勝負輸贏還在兩論,就算是打贏了,以後的龍涎香又到哪裏去弄?”


    嚴鴻做出一副甚為理解的模樣,點頭道:“話是沒錯,可是汪大參,你也要為本官想想,萬一那佛郎機人真是據地稱王,我又該如何交代?”


    汪柏見欽差鬆了口風,也暗出一口長氣:“此事萬萬不會。嚴璽卿有所不知,自從屯門、草梁灣兩場大敗之後,佛郎機人早沒了冒犯天威的膽子。後來雙嶼的佛郎機人與汪直等一起作亂,又被我天朝蕩平。如今壕境的佛郎機人,卻以索薩船長為首。他專一做生意,最是景仰天朝,萬萬不敢動武。這一次純粹是李鏡湖及一幹小人從中搗鬼。”


    嚴鴻先前聽李鏡湖和汪柏說話,截然相反,便知這廣東境內的地方官各有黑白。現在聽汪柏這樣評價李鏡湖,當下問道:“汪大參這是從何說起?李大令如何搗鬼法?”


    汪柏道:“實不相瞞,我兩廣之地甚是貧瘠,官資匱乏。廣西錢糧全賴廣東輸送,而廣東自海禁後,也是日漸艱難,糧餉不濟。我們不少廣東的官員都曾上本求開海禁,可惜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嚴厲申飭。李鏡湖那狗頭是杭州的人,據說家裏是浙江大商賈,有的是錢財,對我們廣東官員的開海一事,卻是熱諷冷嘲,存心阻撓。便是佛夷向鄉民購買飲食,他也要從中尋事。這次他上本找佛郎機人的麻煩,據說就是受了家中指使。”


    見嚴鴻一副迷惑的樣子,汪柏又低聲道:“李鏡湖家裏,做的是走私的勾當。據說他們與外藩洋人偷著貿易,每年往來何止百十萬兩銀子?他們與倭寇還有些首尾,隻是拿不住把柄。他叔父號稱江南及時雨,也是官場上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如今已經罷官了。饒是如此,他家還有不少朋黨在位,做他的靠山。我這堂堂左參政,也奈何不得他。近來朝廷上頗有傳聞,說是天家有意開海通商。若是此事一成,兩廣、山東的商民皆可下海,他李家的獨門生意便沒那麽大利潤了,因此就故意從中破壞。他多半是要借刀殺人,先讓朝廷與佛夷交惡,最好兩邊開打,殺得昏天黑地,無論勝敗,如此則海路不靖,開海通商之事,也就做不成。”


    嚴鴻聽到江南及時雨,雙眉一挑:“原來這李鏡湖的叔父,便是那前任紹興知府李文藻?”


    汪柏點頭道:“不錯,他叔父好象就是叫做這個名字。”


    嚴鴻冷笑兩聲,心道不是冤家不聚首。他又問道:“汪大參,我在京師之中,聽家祖與家父談起朝政時,說朝中諸公多主張禁海,為何廣東官員喜談開海?”


    汪柏苦笑道:“璽卿明鑒,朝中諸公居廟堂之高,不知我廣東疾苦,自可高談闊論。若是他們也在廣東任上幾年官,隻要還有幾分良心,便會同意開海了。”


    明朝的廣東,實在無法與嚴鴻所處時代的廣東相比,雖然在糧食上並不存在太大的障礙,但是經濟上還屬於外貿型經濟。主要的錢稅來源,都依賴外貿交易稅。這一禁海,自然就沒處收稅,經濟大受打擊。


    這稅金征收不上來,本地官員俸銀都大有問題,部隊餉源無著,欠餉更成了家常便飯。營兵不滿情緒嚴重,一不留神,就會導致兵變。饒是王鈁費盡心力,也隻是勉強維持局勢不至於進一步惡化,但也無力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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