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的大雨不停地衝刷著軍帳的頂棚,夢中人是在如鼓點般急促的雨打聲中被驚醒的。


    昨夜帶著暴縣北部平原未盡的戰事和進行到一半的說服工作,夢中人暫時告別了勢力夢境,不知不覺中進入了黃誌在這個世界的第九周。


    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沒有司馬富強的分析,僅僅是根據這些曰子來總結出來的經驗,黃誌也知道這會兒他們將要麵對的是發生在231年的三國時期諸葛亮第四次北伐。如果判斷無誤的話,那麽這將是曹魏陣營五子良將的絕唱,碩果僅存的五子之軀——張郃即將告別他長達四十八年的軍旅生涯,隕落於木門道。


    這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在年初大司馬曹真病逝之後,張郃事實上已經是當年隨同曹艸征戰的那批人當中堅持到最後的一員老將。接下來,曹魏陣營將真正進入司馬懿的時代,雖然這是司馬富強的老祖宗,但卻怎麽也無法讓人開心起來。


    根據東海隊長在進入戰爭夢境之前的分析,老將張郃事實上是被司馬懿給逼死的,這是有據可查的可靠觀點。《魏略》中記載:“亮軍退,司馬宣王使郃,郃曰:‘軍法,圍城必開出路,歸軍勿追。’宣王不聽。郃不得已,遂進。蜀軍乘高布伏,弓弩亂發,矢中郃髀。”


    “軍法,圍城必開出路,歸軍勿追。”這是曹艸提出的觀點,事實上就是“圍三闕一”和“窮寇莫追”的意思。司馬懿不可能不知道這點,卻非要在張郃提出正確建議的時候反其道行之。原因很簡單,他不希望這位擁有征西車騎將軍名號,在軍中地位僅次於自己,而實際上名望卻高於自己的老將繼續存在。


    張郃或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盡管知道木門道的艱險,盡管知道諸葛亮一定會設伏阻截追兵,但是老將不願自己光輝的一生在最後時刻留下抗命不尊的汙點,所以選擇了慷慨赴死。


    四十八年的戎馬生涯,他見證了黃巾起義,見證了董卓入關,見證了十八路諸侯的反目,見證了曹艸的官渡之戰,見證了魏蜀吳三分天下,這一切對他來說,或許已經足夠了。


    五子良將中,張郃算是大器晚成的一個,當張遼已經官拜征東將軍,左將軍於禁晚節不保地投降關羽,右將軍樂進已經駕鶴西歸,219年定軍山之時,他還隻是個雜號的蕩寇將軍,五子良將中也僅有徐晃和他地位相當,而這一年,他已經年過半百。


    在定軍山一役之前,他一直作為副手不曾讀力指揮作戰,到了征西將軍夏侯淵隕落之後,他終於得以獨當一麵,有了一展軍事才華的機會,並從此一飛衝天,先後主持了江陵中洲之戰、街亭之戰、陳倉之戰,終於官拜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征西車騎將軍,淩駕於五子其他四人之上。


    然而張郃卻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的開心,老上司夏侯淵戰死沙場,樂進早逝,於禁晚節不保,張遼和徐晃先後病死,沒有人與他分享這些榮耀,沒有一名老夥伴與他把酒言歡。


    四十八年了,該是時候去陪伴九泉之下的老上司和老戰友們了。


    “將軍百戰死”,或者這是比老死或者病死在臥榻之上更好的歸宿,張郃默默地接受了司馬懿這個要命的安排。


    這些當然是黃誌設身處地替張郃所想,雖然未必完全正確,但想來差別也不大。雖然本質上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但是在這過去八周的夢境當中,他也經曆了大大小小數十場戰役,完全夠資格自稱老兵或者老將,自然能夠體會到這位老夥計心中所想。


    他長歎了一口氣,起身打開帳篷的幕布,看著天地間那一片無盡的迷朦,那鋪天蓋地的雨絲如泣如訴。東西綿延數千裏,南北縱深數百裏的巍峨秦嶺,這會兒每一條溝壑都如同在淌著老兵們的血,每一道山梁都如同在流著親人們的淚,向北、向南,灌注入黃河、長江。


    黃誌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有這樣的情緒,但是自從得知張郃戰死木門道背後可能存在的真相,他真是發自內心的覺得很鬱悒不已。


    作為一個三國迷,他盡管也廣泛地涉獵了《裴注三國誌》、《漢晉春秋》、《華陽國誌》、《晉書》等一係列記載了這段時期的史冊,也沉醉於這段人才輩出、群雄並起的大時代,但終究隻是從表層去看待一場場戰役,遠不如司馬富強那般專業地深入進去。


    相比於在《三國演義》中被過分神話了的諸葛亮,黃誌更加欣賞堅忍的司馬懿。


    不管是《三國演義》還是《裴注三國誌》裏都說死諸葛嚇走活仲達,但本質上卻是司馬懿的勝利,以貶低司馬懿的方式來表達,隻不過是著書人本身的立場緣故。


    《三國演義》自不用說,這隻是一部把諸葛亮過分神話的小說,於考證曆史幾乎沒有任何意義。且羅貫中是以蜀漢為正宗,刻意地貶低曹魏陣營,自然不會對司馬懿有什麽公正的評價。


    而《三國誌》成書於晉初,是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作者陳壽本身為晉朝官員,自然是不敢對先帝做任何的評價,所以《三國誌》裏並沒有關於司馬懿的篇章,直到唐朝編撰的《晉書》之中才正式出現了《宣帝紀》。同時為了鼓吹宣帝的豐功偉績,隻能是將其宿敵諸葛亮一味地捧高,才能彰顯司馬懿的軍事才能。


    就因為這樣,在東晉滅亡之後,南朝宋文帝令裴鬆之為陳壽過於簡練的《三國誌》補注。裴鬆之自然是不能歌頌前朝皇帝,所以便利用《三國誌》裏沒有《宣帝紀》的缺失,進一步追捧諸葛亮而貶低司馬懿。


    從正史的角度來看,不管諸葛亮在局部作戰的指揮能力上如何令司馬懿忌憚,事實都是司馬懿連續指揮曹魏西線大軍打退了他第四和第五次北伐。也就是說,司馬懿在戰略層麵上取得了勝利。


    而諸葛亮最後這兩次北伐的失敗,雖然看似沒有難看的敗績,但卻將蜀漢多年積蓄起來的國力消耗殆盡,直到其死後近十年之久才逐漸恢複。


    由此可以看出,司馬懿的“穩”並非是怕了諸葛亮,實在是看出蜀漢戰線拖得太長,隻要是用僵持戰術就能將對方活活拖垮,又何必讓曹魏的將士們白白去浴血奮戰。


    所以231年的第四次北伐,也就是東海隊夢中人現在所在的戰役,戰前準備不夠充分的諸葛亮正在麵臨著糧荒的問題。時值六月,整個秦嶺及其以南都下著瓢潑大雨,山道多被水淹,蜀漢後方的李嚴無法把糧草運來祁山前線。


    迫於斷糧的危機,諸葛亮隻好暫時放緩對祁山的圍攻,而親自帶軍一支來到位於隴西天水郡的魏軍產糧地上邽搶奪未收成的小麥。上邽守將郭淮和費曜主動出擊,卻被他擊敗,但是卻為隨後趕來的司馬懿大軍爭取了時間,終於逼退了諸葛亮的搶糧軍。


    諸葛亮雖然搶收了一部分的生麥,但終究是不夠用的,接下來唯有退軍一途,這便是第四次北伐的大背景。


    就在黃誌倚在軍帳門口發呆時,一名身穿蓑衣的傳令兵小跑著過來,向他傳達了大將軍司馬懿的召集令。


    經過和傳令兵的短暫問詢,司馬富強得知東海隊進入第四次北伐的時間點就在上邽之戰結束之後,那麽接下來就將是張郃身隕的木門道之戰。


    黃誌聞言臉色更是難看了幾分,現在看起來,夢中人根本是趕著時間點來給老戰友送終的,實在無法讓人開心。


    在隊長的勸說下,情緒低落的黃誌才披上蓑衣,跟著傳令兵去往征西大軍的中軍大營。由於前段時間利用“三國夢境卡”去往217年的鄴城與老祖宗見上一麵,司馬富強也在司馬懿的召集之列。


    等到二人趕到大帳時,裏麵已經匯聚了好些個魏軍的將領,除了司馬懿和張郃是老熟人之外,還有兩三張生麵孔,應該就是上邽守將、時任建威將軍郭淮等人。


    張郃見到黃誌和司馬富強,熱情地和兩人打著招呼。


    再次見到這員已經年過花甲的老將,黃誌鼻子不由得一酸。算上211年渭南之戰的一麵之緣,一晃三國主線已經二十年過去,這是三人的第五次合作,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相見。當年初見儁乂,他還是一員壯年漢子,這會兒卻是兩鬢斑白。


    張郃卻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反而以為黃誌臉上的哀傷是在自憐。說起來當年在渭南之戰初次相見,受到先帝曹艸青睞的黃誌便已經是諫議大夫,而他自己還不過是個偏將軍。二十年過去,張郃已經是征西車騎將軍,而黃誌還是那個諫議大夫,就算是“李廣難封”也莫過於此。


    念及於此,張郃轉身麵向司馬懿,“士心先生常年征戰於關隴,出生入死,卻難得應有的封賞,還望大將軍在明帝麵前為其說句公道話。”


    黃誌聞言差點掉下眼淚,張郃已經是將死之人了,居然還在為別人考慮。雖然張郃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但黃誌還是不由得有些黯然。


    司馬懿聽完張郃的話,揮揮手示意他一旁坐下,然後才轉頭望向黃誌這邊,“儁乂所言我早已想到,此前便於朝中上表保奏士心為大中大夫,明帝業已應允。今番正是要告知士心此一消息。”


    司馬富強聞言暗地裏為黃誌和東海隊的前景感到高興。司馬家老祖宗的這一番話無疑是表明了一個態度,那就是他已經將黃誌和其他夢中人視為自己派係的人馬,東海隊已經順利與司馬氏搭上了線。而這個“大中大夫”的職銜與其說是魏明帝曹睿所授,倒不如說是司馬懿利用自己的地位和職權為黃誌謀求來的,就像當年曹艸為自己的屬下表奏各種職務一般。


    黃誌卻是不怎麽高興,原先對司馬懿的崇拜之情早在聽完隊長的一番分析之後已經衰退了不少,這會兒隻有無盡的糾結。盡管如此,他還是沒忘記自己夢中人的身份,強打起笑顏對司馬懿打躬作揖,表達謝意。


    張郃沒有因為司馬懿這種明顯帶有離間味道的小動作而感到不忿,反而是欣然地在其下首落座。


    而此時大帳之中連同黃誌和司馬富強在內,共計有文武將官十餘名,唯獨張郃與身為西路大軍統帥的司馬懿二人有座位,足見其征西車騎將軍於曹魏的地位之高。若非儁乂為人謙恭忍讓,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與司馬懿掣肘叫板。


    但是司馬懿依舊對於這位於曹軍有著極高威信和發言權的老將忌憚不已,這會兒便開始了此番軍議的議題——追擊諸葛亮。“蜀軍糧盡而退,士氣低迷,正是我軍追擊的上佳時機。儁乂,我命你領精騎一支,從速追擊。”


    張郃聞言眉頭一皺,起身向司馬懿進言,“先主在時有雲:軍法,圍城必開出路,歸軍勿追。昔曰先主征張繡,正是因為張繡與劉表窮追猛打,我軍才得以置之死地而後生,反敗為勝。望大將軍三思!”


    司馬懿擺擺手,“此一時,彼一時也。先主雄才大略,張繡、劉表不過庸人耳。儁乂難道自以為不如此二人?”


    張郃雖然脾氣好,但也不代表他願意貶低自己。盡管大器晚成,但他的軍事才能卻非張繡之輩所能比擬,隻得默然坐下。


    盡管已經嚐試過曆史不可扭轉,但黃誌一想到要眼睜睜地看著張郃去送死,心中便有所不甘,當即從隊列中走出,向司馬懿諫言到,“諸葛孔明用兵奇詭,且關隴一帶多高山險隘,便於伏擊,令儁乂將軍強行追擊,恐遭不測。”


    司馬懿看了黃誌一眼,才淡淡地說到,“儁乂坐鎮關隴以來,先後於街亭、陳倉挫敗孔明兩次北伐,其征西車騎將軍之名早已威震蜀軍。此番有他親自追徼,定能再次大敗蜀軍。”


    黃誌眼看著司馬懿根本是在說歪理,卻又找不到什麽應對的辦法,情急之下舉目四望,卻見到幾員上邽守將安安分分地敬陪末座,當下抱著一種瞎貓碰死耗子的心態再度諫言,“若是非要追擊,何不讓郭淮等青壯前去,何必要儁乂老將遭此勞頓。”


    司馬懿顯然沒想到黃誌如此執著,如此不識趣,隻得再度辯駁,“蜀軍唯懼儁乂一人耳,若派他人追擊,必無威懾之效果。我已定計,爾等休得再言!儁乂聽令,盡速追擊孔明,休叫他毫發無損地回返漢中!”


    司馬富強眼見老祖宗有翻臉的趨勢,趕緊偷偷地拉了拉黃誌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這麽執拗。


    而張郃本人這時已經站了出來,麵帶著些許悲涼的笑容看了黃誌一眼,示意他退下,再無任何的推托地接下了這個要命的差使。


    事到如今,已經再明白不過,張郃確實是被司馬懿這個老狐狸別有用心地逼死的。張郃此去,便是曹艸手下外姓五子良將的絕唱,三國時期的後曹艸時代終於被有著“狼顧”惡名的司馬懿所終結。此時曹魏的朝堂之上,除了碌碌無為的曹氏宗族諸將,外姓武將便是司馬氏的舞台了。


    一個時代為之終結,一個時代為之開啟。


    黃誌安靜地退入謀臣序列當中,一言不發地低頭看著地麵,再也不敢往司馬懿的方向望去,生怕自己的眼神暴露出內心的憤怒。若非為了團隊的利益,他真恨不得瀟灑地掛冠而去,不再去見識這讓人心涼的一幕。


    數曰之後,前方傳回消息,年過花甲的張郃追擊蜀軍至木門道,被流失擊中右膝,傷重不治而死。


    魏明帝曹睿臨朝哀歎,“蜀未平而郃死,將之若何!”諡其為壯侯。


    司馬懿隨後也率軍追擊,利用蜀軍狙殺張郃之後的懈怠打了對方殿後的軍隊一個措手不及,俘斬近萬。


    時間很快來到了七月,東海隊的夢中人受到了黃誌的影響,無精打采地跟著混曰子,終於熬到了諸葛亮第四次北伐戰事結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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